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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向東
後半夜是不適宜出行的。「月亮下去了,太陽還沒有出來,只剩下一片烏藍的天」,甚至月亮都還高高地掛在天上,小夜風輕佻地打着忽哨,這個時間出行,要麼像太原王生一樣遭遇形跡可疑的「二八姝麗」,性命堪虞(《畫皮》);要麼像杜陵韋固,撞上司命的神仙,然後餘生就只剩下一件事可做,那就是印證神諭,按部就班把預設的命運牢牢坐實。
杜陵書生韋固(《續幽怪錄.定婚店》),打小父母雙亡,備嘗孤獨淒涼,因此希望早日成婚,用溫暖的家庭生活驅散心頭的寂寞。可在婚姻這事上他挺不走運,談一個吹一個,好在此人勇氣可嘉,屢敗屢戰。這不,旅遊途中好事者給介紹個對象,他一夜輾轉反側,第二天興沖沖地起個絕早趕到龍興寺赴約去了。要怪還得怪這個「早」字。你道後半夜闃無人跡的道路上為什麼塵土飛揚?原來幽冥官員正奔波操勞着人間事務呢!瞌睡碰到枕頭,韋固遇到的恰好是掌管天下婚姻的月下老人。就像傳說中的那樣,月老拿根紅繩專繫夫妻的腳踝,甭管兩人怎樣天差地遠,一旦被紅繩拴住,立馬變成愛情版俄狄浦斯,每一次掙扎抗拒都不過更向對方靠攏一程。一番親切交談,鄰家大爺般慈祥的月下老人洩露天機——旅店北邊賣菜婆的三歲女孩就是未來的女一號,韋固命定的妻子,不信跟我來,指給你看!
不看倒也罷了,一看之下,韋固氣不打一處來!什麼?就那個衣衫襤褸的、醜陋不堪的瞎眼老太婆懷裡的……柴禾妞?她那麼小,瘦骨伶仃地瑟縮成一團;亂紛紛、髒兮兮的黃毛披覆在黝黑的錐子臉上,髮叢中眼珠間或一輪,證明是個活物;尤其可恨那兩管鼻涕,亮晶晶地直懸掛到下巴上,一動一閃光,像蝸牛從陰潮的牆角爬過留下的磣人痕跡。拜託,別如此荒謬地愚弄我啊!突然間爆發的憤怒瞬間造就了一個疑似反抗命運的鬥士,他惡從膽邊生,磨好一把小刀交給心腹僕人,咬牙切齒道:「給我除掉那醜娃,賞你一萬文!」誰料一向精明能幹的僕人遇到棘手事情反倒變成個銀樣鑞槍頭,他跑到擁擠的人群中胡亂一刺轉身就逃。結果當然是男一號機關算盡,又向命運逼近了一步。
一晃,韋固在求親—失敗—再求親的盤山路上摸爬滾打了十四年。這回終於紅鸞星動,與刺史王泰的女兒順利結婚了。苦盡甘來的韋固那叫一個得意,如果「月下老鬼」在眼前,他一定點着鼻子羞辱他:你紅繩繫錯地方了吧?你看我這夫人,論門戶出身仕宦,論相貌百裡挑一,論性情溫婉賢淑,跟瞎眼婆婆的醜女孩相比如何呢?
新娘子樣樣稱心,只有一樁蹊蹺:她太熱衷在眉心處貼花鈿了,今天梅花黃,明天鸚哥綠,從不間斷。女人扮靚可以理解,可連洗澡、睡覺都遮蓋得紋風不透就頗費思量了。聰明的韋固突然想起陳年往事,追問之下,眼前美輪美奐的王氏果然就是當年那個楚楚可憐的鼻涕妞。
唉,這精緻的花鈿,遮得住傷痕,遮不住傷心哪。她曾經是那麼營養不良的一株小草,面黃肌瘦,奄奄一息,每根髮絲都是柔弱,每個眼神都是懇求,可那命中的貴人都幹了些什麼?他抬起霸蠻的大腳,踏下去,再碾一碾。
忍不住把這老舊的故事當成問卷講給一干閨蜜。
柔弱的秋君一聲驚呼:「暈哦!這麼勢利惡俗!瞎眼婆的窮女兒不行,司馬的女兒馬馬虎虎,郡守的女兒正正好,那要來個皇帝的女兒呢?直接閃人(離婚)!」
理智的曼君冷笑說:「找她父親(刺史王泰)擊鼓鳴冤,告他僱兇殺人。」
優雅的霞君淡然道:「什麼都不用幹。等韋固自己搬塊豆腐一頭撞死好了。羞愧至死嘛。」
但故事的結局猛一記擊潰了她們穩操勝券的表情—真相大白之後,王氏非但沒有崩潰,甚至沒有片刻的眩暈,她的幸福感一點都不打折扣,反而跟夫君「相敬逾極」,越發地兩情相悅、夫妻恩愛了,並且最終母以子貴,受誥封為太原郡夫人。
沉默片刻,霞君緩緩開口:「王氏還是明智的。慢說命運的不可抗拒;如果她選擇我們的任何一份答卷,都將不止於傷心,還會傷身、害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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