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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上海大光明電影院(Grand Theatre)前景。
■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 張海欣
《天倫歌》
人皆有父,翳我獨無?
人皆有母,翳我獨無?
白雲悠悠,江水東流;
小鳥歸去已無巢,兒欲歸去已無舟。
何處覓源頭,何處覓源頭。
莫道兒是被棄的羔羊,莫道兒已哭斷了肝腸;
人世的慘痛,豈僅是失了爹娘。
奮起啊,孤兒!驚醒罷,迷途的羔羊!
收拾起痛苦的呻吟,獻出你赤子的心情。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收拾起痛苦的呻吟,獻出你赤子的心情。
服務犧牲,服務犧牲,捨己為人無薄厚;
浩浩江水,靄靄白雲,莊嚴宇宙亙古存。
大同博愛,共享天倫。
由黃自(1904-1938)作曲的《天倫歌》成於1935年的上海。熟識中國藝術歌曲的,大概都聽過這首經典級的作品,但其中鮮為人知的是這首歌曲原來是為由費穆執導的電影《天倫》而創作。而且,這電影於1936年在美國紐約市的Little Carnegie Playhouse電影院公開播放,成為第一部於該市公眾電影院播放的從中國運到的電影。雖然在美國播放的版本與在上海播放的有所不同,但是主題曲在片末還是聽到。儘管居住在紐約的林語堂被《紐約時報》邀請在該報介紹了這戲,這部電影在美國仍然沒有產生很大迴響,但《天倫歌》能沒有被刪剪,跨過太平洋地整首在紐約的電影院播放,就剛起步不久的現代中國音樂發展來說,有著特別的意義。
在上海當時的殖民環境下,《天倫歌》作為電影《天倫》一部分吸引了寄居上海的美國人Douglas MacLean(1890-?)的興趣,購買並監製電影的美國版,可以說是間接的從一個美國電影人的角度,肯定了黃自這首把西方及中國音樂元素糅合的歌曲創作。黃自為了配合電影關於孝道的主題,加強了旋律中五聲音階的使用,塑造典型化的中國音樂風格。這種典型化的中國音樂風格,可並不是黃自歌曲創作的唯一、甚或大部分的作品風格。但歌曲並沒有受制於典型化的中國五聲音階,乃是吸取了體現於美國那些部分從英國民歌發展過來的「客廳歌曲」(parlor song)的風格,就是那些後來也成為了美國的經典藝術歌曲,像“Home!Sweet Home!”以及“'Tis the Last Rose of Summer”等等。這些美國歌曲,就算是強調五聲音階,也多兼用第四與第七聲(就是fa與ti),配合其旋律的高低起伏,表現了一種獨特的優美。黃自不單能兼用第四與第七聲,而且配合歌詞以國語發音的聲韻類別和聲調走向,設計出既有東方又有西洋典雅氣息的歌唱旋律。歌曲不單滿足了像MacLean這些老外對典型化中國氣息的追求,也滿足了中國音樂人對吸收西方音樂技術的追求。當然,歌曲最明顯引用的西方「科學」技術為功能和聲(以幾個音名不同而同時縱向發聲的音組─即和弦─為基礎,發展其橫向走動變化的一套系統理論與實踐),應用於供歌唱伴奏的鋼琴;而鋼琴本身也是剛引入中國沒有多久的西方樂器。
至於歌詞的內容,以孤兒的凄苦心聲為開首,然後換以同情者的聲音取代,同情者再由同情轉為鼓勵孤兒。其中,以在電影裡提到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出自《孟子.梁惠王》篇)為中心,並以《周禮.禮運》篇的「大同」理想為目標,鼓勵孤兒以捨己、服務他人的精神去體驗天倫。雖然這些思想引句都是出於儒家典籍,但仔細閱讀,不難發現來自基督教的意象、思想。「羔羊」、「博愛」就是來自基督教。這樣把儒家與基督教道德價值結合起來,體現了國民政府自1934年來推行的「新生活運動」。該運動企圖通過公民教育、道德教化,以團結社會。歌詞之所以反映了這精神,是因為《天倫》這電影本身的製作,就是開辦聯華影片公司的羅明佑支持「新生活運動」的一項投資。
雖然受政治運動影響,《天倫歌》作為一首中國現代歌曲唱誦著儒家的道德教化,並不是政治運動底下產生的操作。其實,從一開始,所謂中國音樂「現代性」的出現就是建基於現代教育事業的道德教化體制。最早出現的現代中國歌曲形式,不是《天倫歌》這一類具固定伴奏編排的藝術歌曲,乃是學堂樂歌,就是在當時新式學校裡面,「樂歌」堂上老師教導學生歌唱的歌曲。學堂樂歌本身是從日本同類的shoka(唱歌)樂種引進而來,大多是根據歐、美、日本等國家的歌調,加上中國式的旋律潤飾,並填上中國歌詞。學堂樂歌的重要性,不僅在於它的「年資」,乃在於它通過強調道德教化的教育體制,為整個現代中國從西方譯介「音樂」這獨立範疇提供根本的合法性。從二十世紀初以來中國對西方古典音樂系統的引入,之所以能夠慢慢與教育體制、民間風尚結合,就是通過道德教化的合法性作為依據。但這合法性的耕耘,是通過音樂人努力的推廣,經過一段過程才在中國社會扎根。像黃自及比他年長二十年的上海音樂學院的院長蕭有梅(1884-1940)等。1930年代,當他們為音樂院學生,一般讀者介紹貝多芬、布拉姆斯等西方古典作曲家時,他們在討論作曲家音樂的偉大之外,也得稱讚作曲家個人品德的偉大。因為「音樂」這個現代領域要引進中國文化,沒有道德的基礎也就沒有存在的合法性。
《天倫歌》從一電影主題曲變成在音樂廳演唱的高尚藝術歌曲,無論是在好萊塢、在沒有受共產主義影響的華文電影世界,都不是普遍的現象。但在黃自的年代,現代歌曲和有聲電影都是新的東西。在他們眼中,電影具無比宣傳威力。在這新穎媒體配上高尚、合乎道德教化的音樂,對黃自那輩「純正」音樂推廣者來說,是刻不容緩的使用。他們著急是為了要抗衡黎錦輝等創作的所謂「靡靡之音」,就是那些糅合爵士樂、舞廳音樂風格的流行愛情歌曲。
當MacLean在上海的大光明電影院觀看《天倫》、聆聽《天倫歌》時,不會想到歌曲會成為藝術歌曲,裡頭的道德教化與當時政治運動有關,甚至與整個中國現代音樂發展一脈相承。從他監製的紐約播放版本來看,他看到聽到的,就只是自己在東方主義熏陶下,投影著儒家孝道思想如何在幾千年以來、一成不變地流傳在中國,並對這古老文化產生嚮往。但光是《天倫歌》的音樂操作與儒家道德意義,就已經是中國現代性的體現─中國不是一成不變。讀者們不妨到坊間購買美國版《天倫》的光盤(現在唯一存世的版本),親身感受一下東方主義式的投影及《天倫歌》的多層現代意義。
(本文及圖片由城大中國文化中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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