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親愛的○,有一天在上海南京東路散步,看見一種有趣的塑膠小玩意——攤販拿起一個像乒乓球般大小的「小豬頭」,狠狠地將它砸向鋪在地上的木板,它在觸板的一瞬間,給砸得扁扁的,像一塊洩了氣的、不成形狀的薄膜,黏貼在木板上,○,它太慘了,可沒多久,它便自動鼓脹了起來,恢復了豬頭的原狀……
這小玩意太神奇了,它只是一個構造簡單的ventingball,有豬頭、有番茄、有雞蛋、有老鼠……輕飄飄、圓嘟嘟、軟綿綿,○,它太可愛了,能夠承受無比重大的壓力,它被狠狠的砸,便徹底地頹廢,徹底地放鬆放軟軀體,任由它像荷包蛋那樣黏貼在木板上(或者像粵語所說的,像「貼地」的爛泥),心裡不爽的人砸了它,就像洩洪那樣,發洩了心裡的悶氣便沒事了。
是這樣的,○,那時便想,這世界到處都是狡詐、愚蠢、險惡、不公義,你生氣也沒用,就砸這「小豬頭」好了,你砸的不是脆弱的玻璃,不是愚鈍的硬物(比如一隻擲向權貴的鞋),你只是砸一塊軟綿綿的半透明「記憶塑料」,那就狠狠的砸吧,砸掉心中一團鬱悶之氣,砸掉壓在心頭的一頭怪物,那就沒事了。太暴力?言重了,是這樣的,○,那既不會砸壞任何東西,也不會傷害任何人,我們倒要向它學習,像它那樣,頹廢夠了,不多久便憑「記憶」恢復原狀。
那便想起約翰伯格(John Berger)的一篇隨筆,叫做《一坨屎》(A Load of Shit),他隱居法國鄉間,在清理人糞、牛糞、馬糞的時候,便想:正是糞便,以及在「無處不在的污泥和塵土的包圍下,我們才產生對純淨和清新的嚮往。這種兩極對立,想必是人類想像力之中埋藏最深的部分之一」,○,那大概就像昆德拉(Milan Kundera)所言:沒有哪個上帝會設計出一個必須便溺的生命。那是說,懦弱跟頹廢一樣,並不可恥。
砸「小豬頭」發洩,也許就像鄉下人清理一坨屎(或像烏鎮的挖河人那樣,挖滿一船黑黝黝的污泥)那樣自然,約翰伯格說到一句調侃精英分子的土耳其諺語:「在這屎的世界,他以為自己是一枝歐芹呢。」○,還有一個屎的故事,是約翰伯格的小兒子告訴他的:一個紅蘋果從樹上落在草地,旁邊剛好有一堆牛糞,可不管牛糞多有禮貌跟紅蘋果打招呼,紅蘋果依然傲慢得不屑回話;有一個人走過,拾起紅蘋果,咬了一口,牛糞便說:「待會見,蘋果夫人。」
紅蘋果與牛糞不免殊途同歸,變成約翰伯格所說的「一坨屎」,○,那倒不是存心不雅,只是想說,在這屎的世界,誰都不可能是一枝清新怡人的水芹。或者說,心中鬱悶也像「一坨屎」,總是要設法清理的,可以想像,鄉野小童會盡情地擲牛糞或馬糞,就像雪地上的旅人那樣忘形地擲雪球,而我們擲的,倒是一隻用「記憶塑料」製成的「小肥豬」。
約翰伯格的隨筆寫得很睿智呢,○,在旅途上一直翻閱他的隨筆集《約定》(Keeping a Rendezvous),有一晚讀到《送給伊索的一個故事》(A Story For Aesop)這一篇,就忍不住發笑——他說,委拉斯開茲(Diego Vel* zquez)畫筆下伊索肖像有點咄咄逼人,「他有一種傲慢的姿態,他的舉止因思考而停頓。不。他不是傲慢,他只是不耐煩與蠢人相處。」○,那就砸「小肥豬」吧,不要擲牛糞、雞蛋或皮鞋,要是像伊索那樣,不耐煩與愚蠢的世界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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