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與空間：平視與仰視：兩種視角下的敦煌莫高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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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莫高窟第45窟佛龕為例

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訪問學人　于向東

　敦煌是古代絲綢之路的「咽喉」，也是中西交通的重要樞紐。敦煌既有漢唐文化的深厚基礎，又受到古代印度、中亞文化的直接影響。這裡有着舉世聞名的古代佛教壁畫「博物館」。

　前秦建元二年（西元366年）的一天，一位法名號稱樂僔的沙門，路過鳴沙山下，抬頭忽見山上金光閃爍，光中有千佛顯現。樂僔留了下來，在此開鑿了一個小型洞窟，靜坐禪修。這一帶有偶然因素的事件，卻揭開了敦煌莫高窟開窟造像的輝煌序幕。由於強烈、真誠的宗教信仰，這一波瀾壯闊的佛教藝術工程，歷時千載，綿延不斷。沙門樂僔也許沒想到，300年後的唐代，莫高窟成為敦煌人引以自豪的佛教聖地。他更沒料到，1600餘年後的今天，莫高窟會變為一個備受矚目的文化旅遊景觀。

　遙想唐時，每逢重要節日，敦煌人（夾雜着路過敦煌的絲路旅客）會傾城而出，經過兩個小時左右的跋涉，來到莫高窟。對他們而言，這不僅是這一天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也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絡繹不絕的人群，猶如一條線將城市與石窟連接起來，他們的心中，塵世與佛國之間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節日的喜慶，路上的歡聲笑語，讓敦煌人忘記了辛苦的跋涉之旅。面對石窟中一尊尊栩栩如生的佛、菩薩像，他們真誠、恭敬地焚香燃燈，頂禮跪拜，或吐露心聲，或默默祈福。

　今天，莫高窟迎來了一批又一批的旅遊觀光客人，他們從五湖四海齊匯敦煌。一輛輛旅遊巴士載着遊客，從市區呼嘯駛向莫高窟，城市與石窟之間的路程似乎拉近了。然而，在現代人眼中，塵世與佛國之間的距離卻變得遙不可及。伴隨着快節奏生活的壓力，旅途奔波的疲倦，夾雜獵奇的心態，現代遊客來到了莫高窟。買一張門票，跟隨導遊的匆匆步伐，從一個洞窟走向另一個。眼前呈現的是什麼呢？只是幾尊彩塑，幾幅斑駁的壁畫，如果說有價值，他們僅會想到，這些不過是歷經滄桑遺留下來的一些文物。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唐代的敦煌人與今天的遊客，是否看到了一樣的「莫高窟」呢？

　盛唐時期莫高窟開鑿的第45窟，就為我們提供了一個頗有代表性的例證。該窟佛龕的設計者考慮的首先是虔誠頂禮的敦煌人，而不是今天的旅遊觀光者。這一佛龕在他們的不同視角下，會呈現迥異不同的藝術效果，並引發截然有別的情感體驗。

　我們知道，像第45窟這樣的石窟猶如一個佛殿，佛龕內的尊像如同殿內佛壇上供奉的佛像，處於核心地位，應是洞窟造像設計者投入心力最多的地方。

　第45窟龕內的七尊塑像採取塑、繪結合手法，生動地刻畫了佛與弟子等不同的內在氣質。佛陀造型飽滿，神態端莊靜穆，袈裟衣紋流暢；左右兩側脅侍菩薩頭束高髻，上身斜披天衣，下着束腰長裙，胸佩華麗瓔珞，身姿略呈S形；佛陀兩側的脅侍弟子是迦葉與阿難，迦葉尊者的苦行形象與年輕俊秀的阿難構成了鮮明對比；兩位天王身穿鎧甲，腳踏惡鬼，面部表情以及手勢與其威猛有力的護法身份十分吻合。總體而言，此龕塑像具有較高的寫實技巧，不愧為唐代藝術的傑作。

　今天的遊客習慣從站立平視的角度觀看佛龕（圖1），他們看到了什麼呢？佛陀與兩側脅侍菩薩、弟子的視線全都俯視着下方，儘管帶有慈悲安詳的氣質，卻總讓人感到存在一些「缺憾」，他們似乎有些「漠視」眾生的種種身心憂苦。走近細看，則會發現佛陀背光、頭光的頂部以及其上的華蓋，由於附着於敞口龕的平頂上面，有些向前翻卷，顯得與佛陀塑像不和諧。而龕頂精心描繪的法華經變中的《見寶塔品》，站立平視時，很難看清其中的人物場景，當然無法發現其與龕內佛陀塑像等的內在關聯。

　唐代的敦煌人帶着虔誠的心境走進第45窟時，不會像現代遊客那樣漫無目的地張望，而是不約而同地輕輕走到佛龕前方，俯下身來，跪拜禮敬佛菩薩。當緩緩地抬頭仰視時，他們發現，龕內兩邊高矮不齊的塑像頭頂，自然形成了兩條向中間消失的透視線，透視線的交會消失點在中間佛像的心部，龕內佛菩薩等的目光全在慈悲關注他們（圖2），令人震撼，讓人感動。隨着仰視，主尊佛陀身後背光、頭光的頂端（附着於龕頂）會自然拉直，龕頂的菩提寶蓋也得到鋪展，背光、頭光以及寶蓋等與主體佛像形成完美的組合。仰視時，脅侍菩薩塑像的視線與觀者目光可以直接相接，由此讓人明白了菩薩的頭部為何略微向外側傾斜，而龕頂描繪的《見寶塔品》，也清楚地展示在面前。

　年復一年，敦煌人一次又一次來到莫高窟。跪拜仰視着窟龕佛像，他們的視線與佛菩薩目光交接，從佛菩薩充滿智慧與慈悲的目光中，煩惱得以化解，心靈得以淨化。對於敦煌人而言，莫高窟不是可有可無的一個旅遊景點，不是載存歷史記憶的文物，而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心靈家園」。漂泊於塵世的遊子，「常回家看看」也許是一種無法磨滅的情結。時過境遷，滄海桑田。迷失了「心靈家園」的現代人，已不知道唐代敦煌人為何一生魂牽夢繞莫高窟；同樣，敦煌人或許也不理解現代人為何一直步履匆匆。

　今天的遊客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莫高窟就這樣留在了身後，愈來愈遠。（本文及圖片由城大中國文化中心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