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有一段日子,生活是這樣開始的:眼鏡在床上,恤衫在浴室(有時搭在洗手盆,有時放在浴缸),褲也許脫在沙發上,也許掉在地板上;至於鞋和襪,總要定一定神,花十分八分鐘在房子的一些角落找回來……還有工作證,還有錢包,還有鑰匙,還有領帶,還有手錶……等等。
當這些身外之物都給尋找齊全,就鬆一口氣,細想:昨夜大概是喝多了。總是給那段頹唐的日子貼上一些蒼茫而華美的標籤,比如辛波絲卡(Wislawa Szymborska)的《一粒沙看世界》(View with a grain of sand):「我們稱它為一粒沙,/但它既不自稱為粒,也不自稱為沙。/沒有名字,它照樣過得很好,不管是一般的,獨特的,/永久的,短暫的,謬誤的,或貼切的名字」,「時光飛逝如傳遞緊急訊息的信差。/然而那只不過是我們的明喻。/人物是捏造的,急促是虛擬的,/訊息與人無涉」。
原來都只是捏造和虛構。總算過去了,就好像偶爾想起一個人(如一粒沙),然後又忘了,忘了一段日子又忽然想起來,漸漸消淡,訊息與人無涉,漸漸不那麼上心了。前夜的事忘了一大把(如一粒沙、兩粒沙……一把沙),卻想起了一小粒,日久而逐漸混淆,逐漸纏繞不清,逐漸分辨不出何者是真、何者是幻……如是者有若衣服之穿穿脫脫,夢中如一夜,世上已三年了。
這個夏天又過得七七八八了,有時一口氣睡了十多個小時,醒來竟覺滿腦子空白,十分充盈的空白,精神十分飽滿,像充了氣的球,裡面充盈著最飽滿的空無……往事如沙,衣物如沙。沒有人,也沒有事;沒有時間,也沒有掛牽。
那樣子的寧靜,實在有些可怕,像亞歷山大.托魯奇(Alexander Trocchi)的《少年亞當》(Young Adam)那樣可怕:河水蒼茫,一個男子在兩個女體之間默哀。兩個女體,一個在燃燒日漸老去的原慾,一個已沉沒而在記憶裡永葆猶帶彈性的軀體,河水蒼茫,一個男子在默哀像河水那樣逝去的殘酷青春。
河水蒼茫,此刻你是一個沉沒於河水而在記憶裡永葆軀體彈性的女子,你知道嗎?她名叫Cathie Dimly。Dimly原來就是依稀、朦朧的意思。
寧靜過後,漸漸感到一團壓迫,迫著自己決定一些甚麼,比如說,決定下一刻的生存環境,或有生之年何去何從……河水蒼茫,因為無名,所以無懼,他照樣過得很好。一粒沙,不自稱為粒,也不自稱為沙——墮落原來也是一種荒唐的美學。只是有點厭倦了,總是如此這般就想起你。
往事如沙。記憶有一天忽然屈服了,並不等於記憶是錯誤的(也不等於記憶是正確的)。你知道嗎?我的Dimly,記憶如沙,它原來只是屈服於自尊心,至於自尊心的判斷是對是錯,倒是另一個問題了。一個人如此,一個民族亦如此。往事如沙。記憶如沙。
當集體的自尊心膨脹起來,集體的記憶亦隨之而失控、失效,甚至變成了失憶,於是,集體的記憶也屈服了。往事如沙。記憶如沙。如此這般,超越了對錯、是非、真偽,也超越了善惡。
你知道嗎?我的Dimly,這樣的事情屢見不鮮,因為記憶比沙更沒所謂,但自尊心比沙更頑固,比記憶更不理性。記憶告訴一個人︰一切都是身外物。記憶告訴一個人︰你如何能擁有天下之沙?你知道嗎?我的Dimly,往事如沙,自尊心卻不是那麼想,它會不斷告訴一個人,很多東西是不能失去的,包括愛或不愛,以及所剩無多的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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