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堅
惡鄰與善鄰
這次中日在釣魚島圍繞領土主權所起的衝突中,日方除了內閣官房長官作為政府發言人,闡釋官方基本立場之外,很多政要通過各式媒體,踴躍發表一己見解,甚喧囂塵上。其中多有缺乏深思熟慮的,更有甚者,煽情謾罵,讓人見識日本政界的「憤青」現象。如喜歡說「不」的老牌「憤青」、東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憤」不擇言,詈罵我國對應措施如同「黑社會暴力團行徑」,和他四年前憑空捏造我國國民經濟生產總值的近百分之十為「偷盜」而來如出一轍。另一位執政黨政要,民主黨前幹事長、現任幹事長代理的枝野幸男,十月二日在埼玉市的一次演講中,挑明日本和中國所謂的「戰略夥伴」關係,只是「外交的美辭麗句」而已,指控我國缺乏「法治主義」,揶揄和中國結成「貿易夥伴」的企業為易於受騙的「老好人」(御人好),挑撥說他們在中國的投資和融資,可能「血本無回」(countryrisk),最後還以「政治體制」的不同,詛咒中國為「惡鄰」,並聲稱要以對待「惡鄰」一般,與中國應酬(コわやゆ)。
善惡關係丕變
中日兩國交往史上,中國文化長期沾溉日本,先秦時傳入日本先進的農耕文明,影響繩文人脫離遊牧生活,開始建立穩定的村落式定居社會;後漢時傳入漢字,使得日本和華夏一樣,傳承其有文字記載的歷史;隋唐時更傳入典章制度,讓日本走出部落社會,建立統一的律令國家。列維斯.摩根在其名著《古代社會》裡,將人類文化演進歸為蠻荒(savagery)、野蠻(barbarism)和文明(civilization)三個階段,各有其代表性的生存方式。蠻荒為前農業社會,以採集狩獵為主,野蠻以陶器和農業發明為表徵,而文明則以文字的發明和使用作為代表。華夏文化毫無疑問引領日本社會,從蠻荒走向文明。沒有在中國先起的大陸文明,日本社會就不會有其現在的形態。可以說秦漢以來,直到相互鎖國的江戶和清朝時期,兩千餘年,中國一直都是日本的「善鄰」,給島國傳輸了文化和文明成果。
這種相互的「善鄰」關係,在十九世紀兩國社會共同面對西方列強入侵、展開現代化運動時,才開始發生本質性變化。日本社會的精英,開始給國家重新定位,主張「脫亞入歐」,成為歐美社會的一員。「脫亞論」的倡導者、日本現代化的精神之父福澤諭吉就聲稱:「日本的不幸在於和中國、朝鮮相鄰」,認為三國間「作為東亞一員而共同繁榮」,是應該擯棄的「幻想」;因為和兩國鄰接,便持特別親近感「相待」,是一種錯誤;日本應該和中朝「絕緣」,而與歐美「共進」。福澤於是將中朝視為「惡友」,斷言「和惡友相親者,將無法避免被別人視為同類」。細繹「惡友」之「惡」,尚為「劣等」之惡,而非「邪惡」之惡,是福澤怨其亞洲鄰居落後於西方列強,因而受其奴役。
桃太郎源自華夏
明治維新以來,日本政府及其精英,一直認為自己在亞洲「鶴立雞群」,恥與其餘亞洲落後諸國為鄰。日本開始倣傚西方列強,將亞洲視為其帝國的勢力範圍,行使殖民政策,如割取台灣和併吞朝鮮半島等等。從十九世紀末以來,甲午海戰、在我國領土上進行的日俄戰爭、全面入侵我國而起的抗日戰爭,半個多世紀,日本一直都是中國的「惡鄰」。日本的「惡鄰」政策,除了長期阻礙中國走向現代化之外,還使無以數計的中國軍民生靈塗炭。二次世界大戰日本戰敗後,制定了「和平憲法」,尤其是七十年代初中日恢復邦交以來,中國開始逐漸「改觀」日本,一個和平的日本,通過相互的「睦鄰」外交,日本逐漸成為中國的「善鄰」,雖然六十餘年前的戰爭陰影還遠遠沒有消散。從「惡鄰」轉換成「善鄰」,當然是兩國政治家和民間共同努力的結果。如今中國成為日本最大的貿易夥伴,對華貿易佔了整個日本對外貿易的五分之一以上,兩國之間的「善鄰」關係日趨重要,尤其對日本走出經濟低迷,中國作為「善鄰」的戰略夥伴,不可或缺。可惜枝野先生,智慮不及於此,不顧兩千年來兩國之間交往的史實,也不顧當今兩國之間互補的現實,反誣中國為「惡鄰」,真是匪夷所思。
枝野氏不負責任的「放言」,當然遭到批評,甚至連他的恩師、內閣官房長官仙谷由人也看不過去,以政府發言人的身份,予以駁斥。他說:「自古以來,從中國傳來的文化,作為基本部分,形成了日本的文化和文明。」他舉例即便是日本最出名的童話「桃太郎」傳說,也是來自中國,以說明中華文化對日本的根本性影響。因此他得出結論說,「從歷史記載來看,不應該把中國說成如此(即惡鄰)。」他進而提及晚清中國被西方列強割取領土的「辛酸記憶」(辛ゆ思ゆ),對中國在近代史上的遭遇表示同情之餘,還「勇敢地」觸及「日本的戰爭責任」,聲稱「日本作為後發帝國主義,參與其間,毫無疑問,以戰略和侵略行為,(給鄰國)造成迷惑,帶去災難。」仙谷發言的動機,雖然尚不清楚,不過他敢於在這樣嚴峻的國內輿論背景下,表述日本政府內部以及民間的良知,讓人動容。當然,他受到了排山倒海般的圍攻,懷疑他是否還是「日本人」,辱罵他為「內奸」、「賣國奴」,要求「更迭」撤換他,而替他緩頰或者聲援的聲音,處於不成比例的弱勢,更讓人覺得其發言難能可貴。
除了對仙谷氏的「膽略」印象深刻之外,筆者對其「桃太郎」由來之說,也興趣盎然。「桃太郎」在日本家喻戶曉,無論男女老少,都耳熟能詳,很多日本人用以自稱,在海外也成了日本人的代名詞。如果連「桃太郎」也來自中國,那還剩下什麼古代文化可以引為自豪的呢?可以想見作為日本人,情何以堪。因此在仙谷先生發表「中國起源」說之後,除了民間一片謾罵聲外,很多學者也引經據典,要證明「桃太郎」是日本的本土傳說。這些學者為了顛覆「桃原產於中國」這一通識,以達到釜底抽薪的效果,以長崎的伊木力繩文晚期遺址曾經出土桃核為據,證明日本也有在來桃種,稱其為「古桃」,而桃有所謂「長壽」、「除厄」的功能,也是日本遠古既有,因此得出「桃太郎」傳說為本土創造的結論。
桃文化與桃太郎
遠古日本島上可能有野生桃種,但是後經栽培、傳至今日的藥用、觀賞用、祭祀用和食用桃種,毫無疑問是隨著農業一起在彌生時代開始從大陸傳入日本的。在東漢時期,華夏道教和神仙思想開始傳入日本,根據後來《三國誌倭人傳》的記載,當時邪馬台的女王卑彌呼「事鬼道,能惑眾」。所謂「鬼道」,到底是指什麼呢?今年九月在奈良櫻井市的纏向古墳時代遺址,出土了兩千多顆桃核以及一批陶製和木製祭器,不少專家認為,這是女王進行「國家祭奠」的所在,以桃為代表的神仙道家思想,就是所謂的「鬼道」。在奈良的彌生文化遺址,一直出土銅鐸的碎片,而銅鐸是彌生時代的代表性祭器。女王通過毀棄銅鐸,否定前代的神祇,而確立以桃為主要祭物的神仙思想為新的宗教。五百年後成書的《古事記》,第一次以文字記載日本皇室的祖先伊耶那岐,在逃出黃泉國(地獄)時,摘下三顆桃果,投擲追趕他的黃泉醜女群,將她們鎮住,最終得以逃脫。
當時傳入日本的西王母侍者「短人」號稱「巨靈」,曾經目睹東方朔三次偷盜王母的長壽「蟠桃」(《漢武故事》),以及「核中人(仁)」可以治病(《神異經》)的記載,應該是「桃太郎」傳說的原型。既然桃木桃果有辟邪、祛災、制鬼、長生的神功,桃太郎傳說的老夫婦,服食川上漂來的碩大桃果而「回春」生子,或者桃太郎徑直從桃核中蹦出,這種「異常誕生」傳說,就順理成章了。所以,仙谷先生的「中國起源」說,是一種根據專家意見的事實敘述,是無可顛覆的。
桃太郎的橘變
不過「橘逾淮為枳」,以中國神仙思想為原型的桃太郎傳說,從雛形的室町時代開始,在日本的文化土壤中,直到在明治年代最後定型為止,經歷了漫長的變容過程。尤其是在幕末明治時期定型的桃太郎,在當時國家、疆土意識高漲的背景之下,桃太郎成為攻打「鬼島」(即與大和民族不同文化信仰的國度)的民族英雄,在戰時更成了和「日之丸」軍旗一般的「聖戰」象徵物,完全背離了嚮往平和、禳災長生的神仙思想之初衷。上世紀二十年代中,日本文豪芥川龍之介擔任《每日新聞》駐滬特派記者,他曾經採訪過當時健在的章太炎先生,問及章氏最討厭的日本人為誰?不料太炎先生答稱為「征伐鬼島的桃太郎」,太炎先生還「恨屋及烏」,進一步聲言對熱愛桃太郎的日本國民也不得不「抱有反感」。芥川先生從善如流,回到日本後,基於太炎先生的思路,寫出反戰小說《桃太郎》,成為中日交流史上的佳話。想不到八十多年過去了,日本島上桃太郎的「陰魂」仍然不散,他們將中國目為「惡鄰」,還在重溫桃太郎征伐「鬼島」、奪金而返的舊夢。 (作者趙堅,大阪常磐會學園大學教授,復旦大學日本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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