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廊：倫敦地下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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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倫敦的地下鐵，古老而又陳舊。 網上圖片

許之葭

　倫敦的地下鐵，古老而又陳舊。斑駁的地板，油漆脫落的站台。每一次列車進站，遠遠地，那像洞穴一般的車道裡首先亮起昏黃而幽暗的燈光，轟隆隆吹起一陣潮濕的風。列車徐徐進站，緩緩地，夾雜著這百年地下的塵與土，工業革命以來塵封已久的氣息，吹起你的風衣，你的裙裾，吹亂你的頭髮，你的心，撲撲通通也猶如打鼓一般，和著鐵道與列車的節奏共鳴。它總是帶我回到那個遙遠的過去，像是十九世紀的倫敦。車廂裡的人們更給你一種時光轉換的錯覺。人們於是或倚車廂瀏覽著今日免費派發的報紙，或端坐在位置上閱讀厚厚的書籍。車廂搖搖晃晃，車外或明或暗。間中你聽到紙張摩擦的嚓嚓聲，是那男人猛然抖一抖報紙，把時光再翻去一整頁，又或者是那女人準備下車，把一片薄薄的書籤夾在特有的暗黃色的書頁裡。你也下車，跨過列車與站台的縫隙，鋪著炭黑色碎石的鐵軌依稀可見，然後你穿過地下王國般交錯的通道，走上地面，一陣凜冽的寒風即刻吹向你的領口。你攏緊風衣，咒罵一句：這倫敦的鬼天氣！

　而夜晚的地下鐵因了酒醉的夜歸人變得略有不同。如果說白天的地下鐵是安靜與忙碌的，充斥著上班族與遊客，像是一杯茶；夜晚則是嘈雜而熱鬧的，猶如啤酒般，冒出咕嚕嚕的亢奮因子。某日，我趕上了末班地鐵。那時已是凌晨12點，站台上卻齊齊站著一排興奮的球迷，不知為了哪一場比賽的勝利高聲歌唱。有幾個不知是酒醉抑或是興奮，紅著一張臉，伸長脖子，要唱出最高音。我快步走過，卻被情緒高揚的他們拉住，硬是往我手裡塞了一個空的啤酒瓶。還有一次，我坐在車廂裡，幾個夜出遊玩的青少年倚在一起，一邊喝酒一邊嬉笑。已是深夜的車廂，空空蕩蕩全是拖長了的，他們玩樂的回音。我一個人悄悄坐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任他們在一旁拍照嬉鬧，全當自己不存在。最恐怖的一次經歷，是一個高瘦的青年走上前來，要求和我合影，我看見一幫他的同伴跟在身後，他們投射下的陰影照在我身上，讓我心裡不由得發毛。我於是被迫與他用iphone合影一張，他們才集體退開。這次經歷後，我不敢在深夜單獨搭末班車回家。有時不得已晚歸，也一定要帶一疊報紙，佯裝看報，把自己相對瘦小的身影隱藏在頭版頭條之後。

　平時，我搭乘地鐵去上學，打工。偶爾，我搭乘地鐵去逛街，訪友。常常一個人來，一個人往，形單影隻。我曾經走在拉著手的情侶身後，看著他們吻別，一左一右走向不同方向的站台。我也看過四五個背包客拿著旅遊指南，在站台上研究蜘蛛網一般的地下鐵路線圖。或者在台階上默默跟隨著高矮胖瘦各異的英國人，緊緊貼著前面人的背部，等待電梯把我們送上地面。無論如何，我都是一個人。假期結束，我拖著龐大的行李箱從希斯羅機場搭地鐵回我在倫敦西區的宿舍。一路上，轉車途中的階梯把我折磨得氣喘吁吁。每一次，我需要先把行李停穩在我的腳下，然後再一鼓作氣拎著它衝上一段台階。如果五秒之內到不了頂，就意味著我要被迫停在中間，重新開始。坐了一天一夜的飛機，我真的累得就快虛脫。有一個好心的賣藝人提出要幫助我，他把吉他和裝著話筒的黑色袋子給我，然後單手提著和有我一半高的行李箱，快步走在我的前面。我跟著穿著小丑服的他，氣喘吁吁得抱著他的袋子，亦步亦趨。此情此景，真是有點好笑。我到現在還記得他胖乎乎的身子，穿著紅白相間的小丑服，一頂高高的黃色小丑帽。他替我把行李搬到站台，然後向後一轉身搭上了反方向的列車。我之後留意過每一個在地鐵和街頭表演的藝人，期待可以再遇上他。然而對於異鄉人來說，離別和相聚畢竟都太短暫。地下王國般的公共交通網送我一個人來一個人往，對我來說，沒有離別，也沒有相聚。有的只是簡單的直線往返。作為異鄉人，你如何來，也是如何歸去。

　離開英國的那天，我和朋友玩鬧到凌晨。他們送我搭最後一班地鐵。笑鬧之間，整個車站彷彿只剩下我們。離愁別緒還未來襲之前，自有一種相聚的微醺。我們告別在站台，然後依著不同路線，四面八方地搭乘扶手電梯而下。回首一望，他們猶如各自進入自己的地下王國，沉沒在我的視線之外。徐徐而下的我，感覺他們近在咫尺，卻又隔著這幾尺厚的水泥混凝土，遙不可及。我可以感受他們的氣息，卻無從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搜索到他們的身影，分辨出他們的味道。離別，如此迫近，令我猝不及防。如今，這地下鐵伴隨著潮濕的風吹來一陣窒悶的氣息，送我回到倫敦南區。空無一人的街道，把離別和相聚全部拋在身後。人在異鄉，離別和相聚畢竟都太短暫，也只有這轟然忙碌的地下鐵路交通網，來來去去，日夜不息，驗證這一切，目睹和消化著情緒，然後把它化作潮濕的風和昏黃的燈，留給匆匆的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