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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曉華
數年前的一個下午,我登上深圳西部的螳螂山,俯瞰山下的城市風景。有人指著大片拆遷後的廢墟說:「那就是未來的南方科大!」此後的數年裡,我常常驅車經過那裡,但始終未看到新大學崛起的跡象。沒有人,也很少有車駛過,那裡安靜如像世外桃源。這種與深圳速度和特區生活不相稱的安靜讓我不安,使我不由得產生了這樣的疑問:「南方科大究竟是不是個傳說?」
綜合從媒體和坊間得到的消息,我知道籌建中的南方科大進展緩慢:幾年過去了,它依然處於沒有校園、沒有學生、沒有教師的三無狀態;甚至,這個被人寄予厚望的大學遲遲未獲得教育部頒發的行業執照。至少從目前的情況看,南方科大依然處於現實和傳說之間。
作為生存在特區的大學教師,我明白媒體、知識界、大眾對南方科大的期待:希望南方科大能像當年的深圳特區一樣,以相對自由的實驗演繹中國高等教育轉型的前景,讓大學真正大起來。然而,這種熱烈的期待與現行體制不無衝突,其實現與否絕非僅僅取決於公眾善良意志的善良程度。體制上的制約已經使當年的經濟特區日益平庸,在這裡創辦的南方科大果真能夠預先展示中國高等教育轉型的美好前景嗎?
薩特曾經說過:只有一種來自未來的決定論。對於正在誕生的事物,我們既不能武斷地說「不」,也不應該以過於輕快的口吻說「是」,而應該以參與的姿態籌劃與我們相關的未來。下面,讓我們追問:在具有何種前提之後,南方科大才不會僅僅是個傳說?
南方科大之所以引起廣泛的注意,是因為它要建立真正意義上的大學。大學之大不僅僅在於它傳播高深的普遍知識,更在於它是自治性的師生聯合體,在於它使聯合中的個體真正站起來。University這個詞來自於拉丁文universitas,最初指的就是一個團體的全部成員。當西方人於公元11~12世紀建立最初的大學時,他們發現了在封建社會中實現自由的一種獨特方式。於是,在以後的歲月裡,大學人將聯合的自由發揮到了極致,以至於它所掀起的巨浪「席捲了整個歐洲」。因為大學是聯合體,所以,它必然是自治的。巴黎大學和博洛尼亞大學是西方大學的兩個早期範型,分別採用以學者(scholars)和學生(student)為自治的主體。現代大學雖然普遍採用教師和學生共同大家的管理體系,但其自治品格並未發生變化。為了維繫聯合之後的自治品格,西方大學普遍設立了校務委員會、大學評議會、教職工代表大會等分權性的決策——管理大機構。從這個角度看,南方科大要建立真正意義上的大學(universitas),就必須傚法其自治經驗,讓大學成為自治者的聯合體。作為其籌辦者,朱清時強調未來的南方科大要實現教授治校。這個思路延續了巴黎大學的傳統,代表著以教授為主體的自治模式。可是,它與當下體制卻不無衝突。與由個體(主要是牧師)創辦的西方早期大學不同,中國當下的主流大學均由國家(中央和各級地方政府)出資和管理,因而不可能不被納入整個體制。在分權的國家運行機制誕生之前,自治性的大學模式顯然缺乏制度性的支撐。事實上,許多國內大學都曾嘗到過教授治校,但體制上的掣肘使得相關實驗舉步維艱,以至於人們只能將希望寄托於尚未成形的南方科大。從現在的情況看,籌建中的南方科大仍然要「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高等教育法》實行『黨委領導下的校長負責制』」,其校長要「由校理事會推薦校黨委書記人選經深圳市委組織部門按程序任命」。這顯然是個過渡性的折中方案,意味著南方科大依然是體制內大學。如果南方科大不能在現行體制下成為一個微型特區,如果不啟動相應的體制創新那麼,它很有可能僅僅是個傳說。
寫到這裡,筆者彷彿聽到了人們的追問:要使南方科大真正大起來,先行者究竟需要怎樣的體制安排?闡釋如此複雜的問題,顯然並非一篇小文所能勝任,我在這裡只想談談西方大學實行的理事會制度。為了既維繫學校與社會的聯繫,又保證大學的自治,現代大學普遍設立了理事會。理事會的成員來自於對大學有所貢獻的跨界人士(校內和校外),其存在本身就具有民主、參與、分權的性質,可以讓大學不受單一社會力量的控制。令人欣喜的是,南方科大將以理事會為最高決策機構,要朝著分權、獨立、多元的方向發展。然而,根據朱清時校長的說法,「由政府代表、人大代表、社會賢達人士、學校領導、教授代表、學生代表、校友代」表組成的南方科大理事會依然要「由深圳市政府任命」, 理事會主席則「由市長兼任」。這種政府主導的理事會模式顯然難以保證大學朝著自治的方向發展。即使在具有自治傳統的西方,「政治統治權」也曾損害大學的獨立性,更何況在自治傳統孱弱的中國呢?可以預見,政府主導的理事會模式與學術自由之間的矛盾會逐漸顯現出來。要破解這個難題,南方科大恐怕必須改變由政府機構獨自提供資金支撐的辦學模式,建立由其他出資人參與的獨立理事會,逐步過渡到由獨立董事會全權決策的現代大學模式。
大學是自治的聯合體。只有實現個體(教師和學生)、學院(或研究所)、大學三個層面的自治,南方科大才能真正大起來,而這需要相關制度安排的全面創新。從這個角度看,南方科大能否展示中國大學大起來的前景,還取決於各種複雜的博弈。它所考驗的絕不僅僅是一個校長的智商。(作者為深圳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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