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謝曉虹的《好黑》裡的多篇小說,在追憶與遺忘之間往復「插接」(cut-in)「閃回」(flash-back),一而再地顛覆記憶,時而「近事遺忘」(recent amnesia),時而「遠事遺忘」(remote amnesia),展示了「黑色敘事」影影魅魅的層次和厚度,一如克里斯蒂瓦(Julia Kristeva)在《恐怖的權力;論卑賤》所言:「……有一種強烈而又隱隱的反抗,它是生靈借以對付威脅的反抗。這一威脅似乎來自某個外部,或者來自某個越界的內部,一個拋在可能、可容忍、可想邊緣的內部。此物就在那裡,近在咫尺,但不能吸收。它激起欲望,騷擾欲望,而欲望不為所動。受驚時,它背過身去。惡心時,它便吐掉……這種衝動,這種痙攣,這種跳躍仍然會被引向一個別處……」
「卑賤」和「卑賤物」既非主體亦非客體,但它猶有衝動、痙攣,跳躍,在此而有可能引延到別處,那就是謝曉虹的〈頭〉——兒子阿樹的頭顱傳說被父親阿木騙去,它舊日的皺紋與黑斑不知何時已經消逝,富有彈性與光澤的皮肉再次生長出來,這令人聯想到別具創意的接枝法,在陽光中,阿樹(阿木?)微微發紅的頭顱看來欣欣向榮。
陳汗的〈陽性反應〉敘說另一種「卑賤」:「我無意間揭開了地毯,原來下面壓著一個卑微齷齪而偉大的生態,這個意外發現暗暗的震撼了我……我可以想像它們晚上把我物質的重壓變換成保護層,在底下偷生……」他的〈幽靈肢解〉敘說了另一種「卑賤生態」:一個男子在地下室洗衣房從後用勁箍一名女子的脖子,她死了,原來「我一直想解剖女人」,「我發覺原來屍體還會長指甲、長頭髮,不單只這樣,肚子還會咕嘟咕嘟地響,還會放屁,像撒旦猥褻的笑聲,我發覺我滿手是泥濘和灰眼睛。」
也斯的《剪紙》也末嘗不可以讀成一個廣義的「卑賤故事」,比如黃執迷於對喬的暗戀,以仿詩的「剪紙」始,最終以剪刀和暴力造成無可挽回的傷害;瑤迷戀從未到過香港、也從未見過一面的唐,不斷地代入不屬於自己的角色和身份,溫靜時與戲曲的唱詞絲絲入扣,狂暴時揮動剪紙的刻刀妄想受迫害;我為《剪紙》牛津版所寫的序言說它「其實是個不斷生長的故事,每讀一次都有不同形貌、不同角度的新發現,它彷彿是一棵隨氣侯、季節和年齡變形的植物,總是生長出一些與現象或幻象相涉的想像」,我想補充的是,這樣的一棵變形植物大概也存活於「卑賤生態」。
都是這樣或那樣的「卑賤」或「卑賤生態」,猶如擱置在廚房窗台的薑經歷風雨而長出了芽,猶如醬在缸裡發酵出或惡心或悅目的霉菌,猶如落花之化作春泥,猶如波德萊爾(Charles Baudelaire)的《惡之華》,那麼,這些「卑賤」究竟是何物?它其實就是既非主體亦非客體的「中間狀態」——柏拉圖(Plato)、沃格林(Eric Voegelin)稱之為metaxy,西蒙娜薇依(Simone Weil)稱之為metaxu,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則稱之為das Zwischen,都是in-between,中譯為「在其間」、「兼際」或「間際」,當中有一個故事。
Metaxy的故事或可命名為「狄奧提瑪的梯子」(ladder of Diotima),典出柏拉圖的《會飲篇》(Symposium),當中有一段蘇格拉底(Socrates)援引女祭司狄奧提瑪關於「愛」(Eros)的論說:她將「愛」隱喻為一條可供攀升或下降的梯子,在其間上攀上攀下的人,就是為了尋索「愛」的不同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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