彥 火
……我記得於是我鋪開一張紙,覺得確乎有些什麼東西最好是寫下來。那日何日?但我一直記得那份忽臨的輕鬆和快慰,也不考慮詞句,也不過問技巧,也不以為能拿它去派什麼用場,只是寫,只是看有些路單靠腿(輪椅)去走明顯是不夠。寫,真是個辦法,是條條絕路之後的一條路。——史鐵生:《想念地壇》
史鐵生曾稱:「我的經歷是十八歲插隊,二十歲癱瘓。」他曾經有十年無法理解命運的安排,覺得自己的生命是一場冤案,要為這場「冤案」翻案——他也曾想到過用自殺的方式抗議,但後來悟出這是最無聊的方式,於是只有接受、服從苦難。然而接受之後,「翻案」還是必要的,關鍵是用何種方式翻案,必須拿出一種態度面對苦難,去思考,從苦難中得到啟示。
當史鐵生因癱瘓陷入憤懣、苦痛而難以自拔的時候,他終於在與他家毗鄰的地壇公園找到一種悠遠、渾厚的感覺,那是公園的荒藤老樹、棲居了鳥兒的廢殿頹檐、長滿了野草的殘牆斷壁、暮鴉吵鬧鬧著來、雨燕盤桓吟唱、風過檐鈴、雨落空林、蜂飛蝶舞草動蟲鳴……。正是「夜動霜林驚落葉,曉聞天籟發清機。」有一天,受到天籟梵音的感召,史鐵生終於不由自主地提起筆,把他的積壓心中的塊壘和思考寫下。
史鐵生寫道:「地壇離我家很近。或者說我家離地壇很近。總之,只好認為這是緣份。地壇在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坐落在那兒了;而自從我的祖母年輕時帶著我父親來到北京,就一直住在離它不遠的地方——五十多年間搬過幾次家,可搬來搬去總是在它周圍晃,而且是越搬離它越近了。我常覺得這中間有著宿命的味道:彷彿這古園就是為了等我,而歷盡滄桑在那兒等待了四百多年……」史鐵生自稱,他是在地壇徘徊了十五年才寫出這篇一萬多字的作品。
可見他一絲不苟的寫作態度。
史鐵生的小說帶有散文化,也夾雜他的玄思和體悟。所以有些人質疑他的小說價值。他表示,「生命的存在其實是最大的疑問,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說清楚,文學更是如此。它是現實之外的一塊自由之地,存在巨大的不確定性,為何要規定形式呢?小說可以說出內心的猜疑、幻想和渴望,並和一部分人產生共鳴,也就實現了小說的價值。」「看小說最主要是看作家對生命的態度,而故事是看不完的。」史鐵生舉例說,比如他讀王安憶的作品,「無論什麼情節看到的永遠是一個滄桑的人坐在岸上看那些在江中勞作著的人們,而且這個人一直保持著鎮靜和慈愛。」
我見到史鐵生是在八十年代後期,他已進入乘坐輪椅的人生階段。某次我在北京,時值他乘著輪椅與一批年輕作家去參加一次群眾活動後,由一干作家推著他到賓館來找我。我望著躺在輪椅上、炯炯有神的目光和豁達笑容的他,我的眼睛也濕濡了。
他說,命運一直與他搗蛋。三十歲的他,患上嚴重腎病,每日要洗腎兩次。備受病魔折磨的他,懸在臉上總是那一朵祥和的笑靨。命運把他打落十八層地獄,在地獄中他遍體鱗傷,卻沒有發出呻吟,像羅曼.羅蘭筆下的約翰.克利斯朵夫一般,對苦難發出大笑!
雖然生活布滿了荊棘,但克利斯朵夫用他堅定的信念、頑強的意志,點燃了衝破橫在前進路上重重阻礙的勇氣,開闢了通往自由的路。
我相信,這也是史鐵生所兼具的百折不撓的精神。(「與命運抗爭的史鐵生」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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