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圖片
■燃燒的紅霞。 網上圖片
朵 拉
離開我的島嶼,意味著無家可歸,飄蕩與永遠的渴慕。——奈波爾《抵達之謎》
車子沿著海堤緩慢地順著路向前走,海對岸地平線上橘紅色的夕陽,意猶未盡地耀武揚威,無比熱烈地散發一日裡剩餘的華麗,順手將堤岸邊排得整整齊齊的行道樹,彩上一抹抹閃亮鮮麗的烘眼金光。明知奪目的色彩在剎時間便消失無蹤,但最後的努力噴濺,一派豪邁大俠的揮灑作風,更令人既感動且讚賞。
黃昏時段的健行者寥落無幾,從前不曾注意的白髮老人佔了更大的比率。他們熨貼挺拔的白上衣,下半截塞進半長不短的米黃色短褲,腰間扣著真牛皮製的褲帶,認真裝扮毫不含糊,再加上拉至膝蓋的黑長襪子和腳下那雙名牌的跑步鞋,一身英式打扮的整齊衣著,宛如海堤對面的平矮房子般少見。原為英國及歐洲風格的殖民時代款式的古樸老屋,如今只餘下灰撲撲的三兩間,頑固地錯落在設計新穎的高樓大廈之中。顯眼地新舊參差高矮分明,卻無格格不入的突兀生硬,反倒蘊含無窮的懷舊返古韻致,瞧看著彷彿聽到音樂旋律中那強烈起伏的節奏。
無關貧富貴賤,一般人選擇住家,心動鍾情的是新式格局的建築;純粹到來觀光的旅客,更心儀眷戀的是飽經滄桑的舊屋。
堤岸邊幾個不同種族的年輕人大概是相約到來攝影。各人拿著各自不同款式的相機,擺著專業攝影家的姿勢。有的在為蒼老的古屋捕捉夕陽下漸漸隱去的光影,有的鏡頭對準漂浮在夕陽周圍,綽約變幻的斑斕晚霞和大海中的地平線,也有的更熱衷於將剛建好的高樓大廈攝收在光圈內。年輕人也許尚未清醒地意識到,無法抵擋的歲月冥頑不靈地堅持向前走去,有朝一日,嶄新豪華的建築物,亦不得不向停不下來的時光低頭妥協,日復一日逐漸衰老陳舊,成為斑駁而安靜的老屋殘樓。
不論是馬來人,華人或者印度籍的攝影者,每一個民族的姿態皆興致勃勃,透過魚眼精心觀看攝影機外的世界;他們大多更留戀於古屋舊居,被拍的樓房寂然無聲地朝攝影機幽幽訴說著它被光陰點點漬漬沾染的痕跡。經歷過二、三百年悲歡歲月的盡情浸漬和洗刷,儘管遲緩迂迴,所有的美好和一切的醜陋,均沉靜地化為令人凜然的歷史檔案。
縱然是不同的種族,但藝術工作者大多個性固執,個人主義強烈,對於記錄是否真實,從不相信或服膺他人。別人毫不重要。自己照攝在相機裡頭的寫實,才是心目中的真實。真相永遠存在,只不過各人自有一套判斷的準則,絕不與他人雷同。
有人輕蔑佛家說的「境由心造」過於玄妙,但這卻是生活中絕對的真相。
那年一得知必需離開家鄉,遷移他州時,時時配備攝影機,到各處認為值得紀念的地方,一一拍下留念。那個時代,離別不只是空間的距離,還有更為遙遠的時間距離。高速公路尚未開始興建,單是來回的漫長路途,車程需要耗費一個白日的十二個小時。
攝下最多影像的是這座堤岸特長的海邊。時時在唸唸剛學會背的一句詩句,要有大海的胸懷,才來看海。總懷著虔敬的心情到來眺望大海,為了鍛煉自己持有大海一樣寬闊的氣勢。下課以後,懷抱著沉重的大書包,走著走著,情不自禁地便又來到海邊。陽光熾熱,氣候燠燥,極鹹的海風既炎酷又黏滯,對於有著無窮無盡的熱情和好奇的年輕人,累不是理由,熱不是藉口,一旦投入,義無反顧,日日在海邊的毒辣日頭下,流汗,並流連忘返。
惜別的心情令風景出奇地美麗和扣人,一想到,啊,有大海的風景快要離遠了,淒楚和悲傷攜手前來癡纏不放;神經質地擔心,萬一離別日久,不管是鏡頭或者心底裡宏美博大的大海風景都會漸漸淡出,甚至於不知不覺間,悄無聲息便消逝無蹤。一邊卻又竊竊私心地切切盼望,最好是一個轉身,趁火紅的夕陽還來不及滑落山頭之際,即刻再返轉回來。
那時根本不知道,這是一個渺茫而永不可企及的願望。
海邊的攝影人不停地在調整距離和角度,哪一個方向最好最美和最理想?今天出現在焦距中的最好,當下的最美,一概經不起無垠歲月的侵襲消磨。一旦掉入時光隧道裡,想像中和眼前觀的最為理想,照樣無法規避成為過去的命運。
一切如此地不可意料。
命運是否存在呢?
年輕時堅決以為,不存在,過了中年的回答彷彿是在逃避現實,我不知道。
或者是不願意知道?
益發相信印象派創始人莫奈說的,形不長在,色不長存。
鏡頭下的海邊街景,新的舊的穿梭交疊,照片上的人,隨著時光之神的大手出力拉攥,這當兒走出照片之外,眼角嘴梢,無法泯滅的皺紋絲絲縷縷地相連。
迎面走來幾個穿著中學制服的女孩。從制服上印著的徽章看,她們全都就讀於海邊附近著名的女校,是和我不同班的年輕同學。青春無邪的外表,稚嫩秀氣的臉龐,奔放飛揚的氣質,夕陽這時無限慷慨地把黃金揮灑在她們身上,多麼像她們每天編織的璀璨夢想,在從容的腳步間亦趨亦隨,輕輕搖晃。
悠悠掠過的海風,揚起她們歡樂喜悅的清純笑語。美好的天真裡往往充塞著幼稚傻氣。本應無憂無慮,卻恆是愁意重重,成日憂心忡忡,只因今日和未來都不在手上,擔驚受怕之餘且不懂掌握,並非懈怠,僅僅是任意而無知地,便把光陰虛度,隨興地就這樣把青春隨意揮霍。
恍惚看到自己,茫然迷惘地走在時間和空間交匯的縫隙裡,踉踉蹌蹌躦竄出來時,一陣接一陣驚心動魄的震撼在胸中兜繞,忍不住將車子停下。
十五歲看海邊的夕陽,和五十歲在海邊看夕陽,眼睛所見皆為酡紅的光彩,明亮的金黃,燃燒的紅霞。多少壯麗的迷夢癡想被神通廣大的現實篩子三兩下輕而易舉篩掉。不敢繼續輾轉低迴在浮晃游移的美夢裡,原本無邊的理想也被時光劃上一條濃黑的邊界線,如今方才驚悟自己的能力是多麼有限。
激越的海浪拍擊著岸邊的頑石,打雷一樣的轟轟作響。曾經嘲笑過不曾見過大海的朋友,他首次聽到洶湧而來的波濤聲,誤以為天要下雨。打雷了,怔怔地他說,停下朝海灘走去的腳步。
打雷了?我愣愣地回問,也駐足不前。
晴朗的風和日麗天氣,不遠處明媚的藍天碧海,怎麼可能打雷?
原來是勢不可擋的滔滔狂瀾,看似退去卻昂然復來,懾人的潮聲渾厚深沉如一流歌手的嗓音。驚濤拍岸,驚得友人和我皆趑趄不前。
車窗玻璃外,應接不暇迴旋反覆的海浪掀起又落下,一波接一波毫不含糊地拍打著岸邊光滑的礁石,這回特意較下玻璃車窗,專注地側耳傾聽,雷聲已不再響。
手機響起來,是那位將千變萬化在翻滾的浪濤誤為雷聲的友人,邀請我晚上一起吃飯。「你是客人呀,隨你的意,任你挑選一家你喜歡的餐廳。」盛意拳拳的友人如此這般說。
歲月恆是一步一步,不疾不徐。時光如流水,光陰似箭,都是心裡的感覺,尤其是中年後的人的深刻感覺。最真實的現實場景是,回鄉來,友人已經成為鄉人,而思歸心切的他鄉歸人竟變成是遠方的來客。
歲杪,喜悅和著心酸,情怯怯自己開車回鄉。家鄉仍在,大海不變,鹹鹹的海水味道照舊在風中飄蕩,只有歸人,輾輾轉轉變成來自遠方的客人。
走下車子,面向大海,海浪在夕陽墜落的時候,跌落起迭的姿勢從不更改,夕陽濃稠的金光瞬息間滅去,黑暗迅捷地從天空掉落到海裡,茫茫夜色的堤邊身影模糊,回鄉的人惆悵地佇在永恆鹹鹹的海風中,對岸和天空一起開始閃爍著深淺細碎的流麗微光,在外飄泊多年以後,漸漸衰老的家園近了,而我果真回得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