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今年是辛亥革命百周年,梁啟超早在開筆於一九○二年的《飲冰室詩話》有此說法:「過渡時代,必有革命。然革命者,當革其精神,非革其形式。吾黨近好言詩界革命,雖然,若以堆積滿紙新名詞為革命,是又滿洲政府變法維新之類也。能以舊風格含新意境,斯可以舉革命之實矣。」近日香港有人成立了一百五十萬元基金,舉辦「李聖華現代詩青年獎」,分為公開組(三十五歲以下,冠軍獎金五萬元)、中學組(冠軍獎金一萬元)、小學組(冠軍獎金二千元),重賞以鼓勵不同年齡層的青少年參與詩歌創作,大約也可理解為「詩界革命」未竟大業的延續。
詩並不是現實世界的必需之物,倒是「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的「非在」(nowhere)。卡西爾(Ernst Cassirer)的《人論》(An Essay on Man)告訴我們,人類知識只局限於事實,而理論若非以事實為基礎就只是空中樓閣,那是從人類文化發展史的角度,結合數學、哲學的思想領域去考量的,科學的事實總是含有理論的成分,亦即符號的成分:「那些曾經改變了科學史整個進程的科學事實,如果不是絕大多數,至少也是很大數量,都是在它們成為可觀察的事物以前就已經是『假設的事實』了。」
他以伽利略(Galilei Galileo)為例,指出伽利略在創建他的動力學時,不得不從一個完全孤立的物體,一個不受任何外部力量影響而運動的物體的概念開始。詩的創造精神其實也是這樣的一種概念,在實踐之前,從來都是不可能被觀察到的。
詩的「非在」世界一如莫爾(Thomas More)的「烏托邦」、陶潛的「桃花源」,也不是完全不真實的世界,正如歌德(Goethe)所言:「生活在理想世界,也就把不可能的東西當作彷彿可能的東西來對待。」那是說,理想必先於事實。加西亞.馬爾克斯(Gabriel Garcia Marquez)說得好:先有湯匙的想像,才有湯匙的創造——在工具還沒有出現之前,工具的概念就存在了。人類先有近代的政治和社會的理論,才有相關的實踐,卡西爾認為,任何「科學的事實」似乎都不可避免地具有同樣的思想意圖——在原子彈還沒有在廣島、長崎爆發之前,它的威力只是想像的、理論的、概念的,而不是現實的、可觀察的和實在的。「詩界革命」一如核子彈和另一個太陽系,是同樣真實的。
卡西爾告訴我們:「一個烏托邦,並不是真實世界即現實的政治社會秩序的寫照,它並不存在於時間的一瞬或空間的一點之上,而是一個『非在』。但恰恰是這樣的一個非概念,在近代世界的發展中經受了考驗並且證實了自己的力量。它表明,倫理思想的本性和特徵絕不是謙卑地接受『給予』。倫理世界絕不是被給予的,而是永遠在製造之中。」詩的「非在」概念具有比現實世界的道德觀念更偉大的使命。
「非在」概念為想像力的可能性開拓了新領域,以抗衡對當前現實事態的消極默許,卡西爾在討論人和動物的區分時,確認動物也具有實踐的想像力和智慧,但只有人才發展了一種新的形式:符號化的想像力和智慧——符號思維克服了人的自然惰性,並賦予人類一種更新現實世界的力量。「詩界革命」與「李聖華現代詩青年獎」,大概亦作如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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