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放大圖片
■海德格爾在小屋餐桌前。 作者提供圖片
王曉華
林中屋是他的工作世界。環繞林中屋的事物不是風景，而是工作中的夥伴。與他們為伍，他覺得自己能夠直接承接和體驗自然的力量，將自然力轉化為詞語，迎來令人興奮的「哲學時刻」。對於他來說，真正的交流不是人類在學術會議上的辯論，不是蘇格拉底式的對話，而是思想者與「物理權威」的孤獨相遇，是人與天、地、萬物、諸神的遊戲。
海德格爾所說的「物理權威」包括岩石、樹木、風暴、水等自然存在。水在其中佔據特殊的位置：它相對柔和卻滋潤眾生，維繫生命，擁有隱蔽和公開的源頭。在離小木屋不遠處，恰好有溪流經過。海德格爾在泉水旁挖了口井，讓泉水注入井中，再讓井水從立起的空心圓木中緩緩流出。在思考和寫作的間隙，他常常到井旁提水，還在圓木井身的頂部刻了個象徵方向和光明的四角星。1968年，攝影師米勒．馬可維茲拍攝到了海德格爾在大霧瀰漫之際提水的照片。照片中的海德格爾站在小屋旁的草地上，手裡拎著裝滿泉水的桶，臉上露出寧靜的微笑。他所接到的泉水滿足了木屋中的日常（飲用、烹調、清洗）之用，但其源頭卻不可見。這種神秘性吸引著海德格爾，推動他傾聽和破譯水的語言：
山間小溪在夜的沉靜中，
訴說它在礫石上的顛簸旅程……
（《詩人哲學家》）
海德格爾最為推崇的詩人荷爾德林曾寫過名作《伊斯特河》（Der Ister），訴說河水返回源頭的情景。對於西方人來說，文化之流的源頭首先指的是古希臘，但它在海德格爾眼裡顯然有更幽深的來處。他棲居於黑森林的小屋中，就是為了探尋思與詩更古老的源頭。這是一種對環境、居住、建築、生活的浪漫主義理解。它敞開了海德格爾地方主義情結的內核，也為後人理解其生存軌跡留下了寶貴的線索。
（三）
在研究海德格爾的生平時，他與納粹政權的短暫合作是個無法迴避的事實。1933年夏天，海德格爾懷著「重建政治」的雄心擔任弗萊堡大學的校長。他加入了納粹黨，幫助後者制定有關學術的政策，發表混合著哲學詞彙和政黨言論的演講。就在這一年，很少在山裡同時邀請較多客人的他破例在小屋附近舉辦了一次「學術夏令營」，以校長身份招待加入納粹黨的同事和學生們，與他們研討新政權體制下的大學文化。儘管一年後他便辭去了校長職務，但這段經歷還是給他的人生蒙上了陰影。那麼，這段經歷與他地方主義的居住觀和浪漫主義情懷有沒有直接關聯呢？在《海德格爾的小屋》這本圖文並茂的書裡，讀者可以尋覓到若干蹤跡。
海德格爾是個地方主義者。他熱愛鄉村，厭惡都市。在黑森林的小屋裡，他感到自己被帶入「工作本身的節奏」，能夠直接探尋存在的秘密。這種偏愛鄉村生活的立場使他特別羨慕中國古代的聖賢。他常常以中國古代聖賢的姿態坐在自己的木屋中，體驗那種與天地精神往來的神奇狀態。然而，當對於鄉村生活的熱愛發展為偏愛時，一種地域等級制觀念也無形中建立起來：鄉村高於城市，黑森林比一般的鄉村更能敞開人與生存的本真關係，也就是說，他將黑森林中的特定區域當作了「精選之地」。這個「精選之地」源於天賜，生活在其上的人們具有言說天、地、四季的權威。像他一樣生活在林中小屋的人可以直接從其環境中獲得營養，以其「建築」和「棲居」慶祝其生存。顯然，與地域等級制觀念相應，他心目中的人也有高下之別。在描述自己的山居歲月時，海德格爾曾如此讚譽黑森林中的「人民」：
當狂野的暴風在小屋四周咆哮、覆蓋萬物、給山野披上面紗之際，對於哲學而言的最好時光開始了。這種哲學工作不像某些古怪研究那樣超然。它隸屬於農夫的工作。當農家少年駕著沉重的雪橇滑上山坡而後又滿載著山毛櫸駛向危險的歸家之路時，當若有所思的牧人驅趕著牲畜緩緩走上山坡時，當茅舍中的農夫準備了無數搭建屋頂的木條時，我的工作屬於同一種類。它植根於農夫的生活。所有我的工作都由群山和其人民的世界所指引。
除了擁有自己心目中的「精選之地」和「精選之人」外，海德格爾對「精選生活」也有自己的定位：必須習慣於艱苦生活和嚴酷條件下的鬥爭。在形容山居歲月時，他幾乎動用了軍事術語：抵抗、強有力、廣闊。對於他來說，黑森林不是浪漫之地，而是孤獨對決的場所。生活於其中的他充滿了「對艱難和嚴酷的有趣渴望」，時常「像冷杉抵抗風暴一樣將事物轉型為語言」。顯然，他更偏愛以鬥爭、對決、抵抗、衝突為特徵的生活方式。根據後來者的研究，這種聖化特定區域、特定人群、特定生活方式（鬥爭）的浪漫情懷很可能是推動海德格爾參與納粹政權的精神動因：納粹主義者相信特定區域的特定族類代表地球和人類的未來，海德格爾認為特定地方、特定人群、特定生活方式更適合敞開存在的真理，二者的共同之處明晰可見。在特定的政治語境中，聖化特定地域、特定人群、特定生活方式的等級制理念就會結出「惡之花」。從海德格爾的經歷來看，這已經不僅僅是可能性，而是已經發生過並且有可能再次發生的悲劇。
事實上，黑森林中的生活雖然使海德格爾更加親近自然，但那個狹小的空間並不具有他想像的魔力。在1926至1927年為《存在與時間》定稿時，他讓家人住在小屋中，自己則另外租房，但所寫下的仍是曠世之作。此外，他文本中的許多部分都完成於其城市住宅——一個資料更加齊備的工作場所。1951年以後，黑森林中的鄉村開始擁有電、收音機信號、內燃機，被投入現代生活、國際政治、全球事件之中。海德格爾的小屋也通了電，裝了電話。此後，城市與鄉村的界限變得模糊，托特瑙堡亦非昔日的托特瑙堡。然而，海德格爾依舊在這裡為人類貢獻了不少名篇。這至少可以部分地解構有關特定地域、特定人群、特定生活方式的神話。
海德格爾已於1976年去世，其林中屋則於2002年成為當地的著名旅遊景點。他經常上山的路被命名為「馬丁．海德格爾的小徑」，上面樹立著介紹其生平的指示牌。任何願意探訪他「工作世界」的遊客都可以沿著三公里長的山路，抵達傳說中的神秘小屋。這個先前只有少數同事、朋友、學生、親屬來訪的小屋和小村逐漸變得熱鬧起來。林中屋和圍繞林中屋的事物都被「當代化」了。至於後來者如何評價海德格爾的山居歲月和地方主義情懷，則永遠與他無關了。在任何可能的世界上，決定先輩意義的永遠是生者，是我們這些依然在體驗、反思、言說的當代人。寫到這裡，再說什麼已經是多餘的了。
（作者為深圳大學文學院教授）
|
放大圖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