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恩柱
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曰,北宋熙寧四年(1071年)三月初三日,正是朝廷的上巳假日。因為國事紛擾,宋神宗利用假期召集兩府執政官員議事,宰相王安石、樞密使文彥博、參知政事馮京和樞密副使吳充等人參加了會議。
當談到朝廷近些年來的「更張」這個問題時,與會人員發生了激烈的爭執。老練持重的文彥博說,祖宗以來的法制挺好的,別亂改。改革意識濃烈的宋神宗問道:「三代聖王之法,固亦有弊,國家承平百年,安得不小有更張?」主張改革的王安石當然站在神宗這邊:「朝廷但求民害者去之,有何不可?萬事頹墮如西晉之風,茲益亂也。」吳充傾向於文彥博,也了解神宗的所思所想,於是不時插話,想使氣氛緩和下來。然而宋神宗、王安石、文彥博仍然談鋒凌厲,圍繞著「祖宗之法」各抒己見。文彥博強調:「祖宗法制具在,不須更張以失人心。」宋神宗追問道:「更張法制,於士大夫誠多不悅,然於百姓何所不便?」文彥博脫口答道:「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也。」
讀到這裡,鄙人突然生出一點兒感想:讓人講真話,其實無需求取,只要上層能夠容忍,人們自然也就講了。以文彥博為例,那是歷經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朝的元老,任高官幾十年,對宋朝皇帝的思維方法有深切的了解,如果動輒獲咎,他豈敢講「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也」這樣的話語?初生牛犢,口沒遮攔,也許心直口快講真話,老成如文彥博則不可能那般輕率。
如何理解文彥博那句話,今日學界各有解釋,總之文彥博把士大夫放在百姓前面。照理,歷朝歷代都是強調老百姓利益的,宋神宗的話就是如此。可文彥博身為大臣,卻把百姓利益擱置一旁,他的話不僅與宋神宗所講的不同,政治上是有問題的。然而,宋神宗並沒有挑剔其中的瑕疵,而是仍舊闡述自己的觀點,臣子哪裡會不講真話?
真話屬於甚麼性質的話,理論上加以界定並不困難。真話不是真理,也不一定十分正確,它的反面是假話,而不是錯話。我們絕對不能把真話當成真理,那會使真話壓力倍增,喘不過起來,最終逃之夭夭。實質說來,真話與利益相關,真話遭到誤解、曲解、反對、打壓,也常常由於某種利益。當真話損害某種利益時,利益集團就會千方百計使這類真話銷聲匿跡。囿於自身或某集團的利益,真話極容易變形。因此,講真話需要勇氣——排除各種干擾,獨立思考,說出事實真相的勇氣;捨棄自身利益的勇氣;維護自身利益的勇氣。陳思和先生剖析巴金先生「真話」的內涵時說:作家站在人民的立場上,對歷史現象作認真的獨立的思考。陳先生接著說,只有當這種思考的結果與人民的根本利益相符,作家的真話說出了人民的心裡話時,他的真話才能具有人民性的價值。具有話語權的作家應該如此,每一個中國知識分子都應如此。知識分子應是社會的良心。
不過,由於真話總是和各種利益纏繞在一起,對真話也就有了各種各樣的要求。我們最熟悉的是要求真話準確無誤,容不得一絲錯誤,把真話與真理混為一談;另一個就是試圖把真話與權益剝離開來,要求講真話的人脫離自身和集團利益,站在第三者立場講話。這些潛在的要求,聽起來都很高尚,但真話的肩膀上如果附加這樣的負擔,就極容易墮入坐而論道一途。其實,代表各方利益的真話集在一起,對比分析,才會找到合理的意見。人們對真話青眼相加,往往在於它肯「言利」——言自身之利,言他人之利。倘若把真話當成打抱不平的俠客,當做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它生存的環境便會日漸狹小,日趨惡化。
宋代能立國三百多年而且經濟繁榮發達,是否與此有關?鄙人不懂其間奧妙,不敢亂說。不過鄙人覺得,文彥博及其他大臣敢講真話,並不完全取決於臣子本身,而與皇帝的寬容有關。當皇帝不喜歡聽真話時,哪裡會有容忍真話的社會環境,又哪裡會有樂意講真話的民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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