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
馬湘蘭非湘蘭,本名馬守真,俗名俗得更徹底,叫月嬌。以姿去選美去選舉國際小姐或去參加模特大賽,未必能勝出,其姿色僅是中常,「姿首如常人」;然若按李漁評美的最高標準——態字,來評花榜,那湘蘭莫說當魁,定然進入前三,「神情開滌,濯濯如春柳早鶯,吐詞流盼,巧伺人意,見之者無不人人自失也。」舌燦蓮花,顧盼生輝,坐態行態,愛煞人了;據說五十開外了,還有少年郎將湘蘭作二八嬌娘,持999朵玫瑰,幽蘭館門前跪半腿,淚花花表白求婚,可見湘蘭之態,何樣撩人;而湘蘭女人態字之外,文化素養勝選美冠軍多多,論畫,其著有《蘭花冊頁》;論文,其著有《湘蘭子集》;唱歌跳舞不必說了,她吃的就是歌舞飯;尤善畫蘭,月嬌轉名湘蘭,源自她蘭花畫得出色,「以善畫蘭,故湘蘭之名獨著。」
古今男女都有悲,男人往往是天生我才而運窮,女人也多天生麗質而命苦,才子佳人常常惺惺惜惺惺,原因就在這裡。馬湘蘭命苦,潘金蓮一朵鮮花插在一副牛糞上,馬湘蘭卻是插在一堆牛糞上,落生於紅粉金陵城市,而墮於秦淮脂粉河畔,跳勁舞,彈慢歌,亂把青春賭明天。寡婦門前是非多,青樓門前麻煩更多,有爭風的,有吃醋的,輕薄少年爛仔晃蕩眼前,青樓女子買回來的哭比賣出去的笑,更多;更加上官府有時要掃黃打非,雖然掃黃打非是假動作,但借風化名義要罰款要上稅,那是得真金白銀的,風化的棍子舞得輕,整風的銀子卻索得重。馬湘蘭就碰到了這種事:「祠郎有墨者,以微譴逮捕之,攫金半千,未厭。」不知這位郎官是孟浪街少,而是文化衙官,估計是後者可能性大,他動不動就罰款嘛,只有衙門吏員才有罰款權;這郎官心墨墨黑,從湘蘭那裡取了歡笑去,還要取銀子兜袋子,罰了五百金,可養後半生了,還是不滿足,非得上千金,擬從湘蘭那裡掙三輩子錢。湘蘭已是傾囊,又從閨蜜姐妹告貸,也湊不起巨額罰款,那郎官手銬揮得呼呼叫,一日要催三兩次,「捕愈急」,次次都是丟狠話:罰款湊齊了不?湊不上,手銬是不認人的。
王稚登買舟秦淮河畔,獨上湘蘭青樓,恰好碰到這檔事,王哥所見蘭妹,不是山含情水含笑,而是梨花帶雨,水袖揩淚眼。官過也,正傷心,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王稚登記敘當時情景是:「餘適過其家,姬被發徒跣,目哭皆腫。」披頭散髮的,眼睛都腫得桃子大,叫人好不憐惜。王稚登是大文人,其時名播金陵,「名滿吳會間,妙於書及篆、隸。閩粵之人過吳門者,雖賈胡窮子,必踵門求一見,乞其片縑尺素然後去。」老闆要雅賄官員,官員要搞藝術收藏,都登王哥門,求得一尺字畫去。恰好有位禦史,向王哥索取雅賄,王哥本不答應的,但見了蘭妹苦楚,也就搞了一次權藝交易,王哥畫畫給御史,御史發話救蘭妹。交易成功了,郎官以紀律檢查之風紀來紀檢湘蘭,紀律檢查以風紀來紀檢郎官,一物吃一物,一物降一物。「會西台御史索餘八分書,請為居間,獲免。」湘蘭沒事了。
英雄身救美人,美人許身英雄,這不單是英雄劇本,也是生活藍本的;雖在古代,文人一直自謙為弱勢群體,但老實說,文人是除了官人之外,屬第二強勢人,而且官人前身是文人,文人是準官人,嫁了文人等於是嫁了官人,故而美人都愛嫁文人;不要文人來救美,美人都心切切要嫁文人,何況文人來救了美呢?在馬湘蘭看來,王哥既是文人又是英雄,芳心驛動,那是肯定的。王哥出力救湘蘭於水火,湘蘭也就火辣辣地表白了,不望做正房,願做偏室,不能做夫人,但願做如夫人:「姬歎王家郎有心人哉,欲委身於我。」王哥後背恰好有跳蚤啥的爬過,癢得不得了,「姬念我無人爬背癢,意良厚。」蘭伸出纖纖玉手,替王哥抓癢,解了癢,解了頤,然後寬衣解帶做夫人如夫人,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美人磨墨,美人抓癢,這等生活雖神仙而不易。而這王哥,卻是謝絕了。王哥給出的理由是,他不是商人救美,他救湘蘭,沒有商業性交易的意思。大學生交不起學費,或者家遭父母大病等等變故,商人出錢拯救水火,然後叫痛苦女生給商人做快樂女生,這是商業性交易。王稚登說,這等商業救美,他不幹:「脫人之厄,而因以為利,去厄之者幾何。古押衙而在,匕首不陷餘胸乎。」他說他要搞商業性救苦救難,古之道德法官是要來刺他心房的。
王稚登這話真有高義,文人對美人,有這股俠氣的罕有其匹。卻也有另外解讀,說王稚登嫌棄湘蘭身份,有風度地給閃躲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有情人終沒成眷屬,讓人無限唏噓。
若是紅袖添香,纖手捫癢,那是何等快樂事?王稚登可能是追求另外一種幸福吧,他想要過的是一種遠方的牽掛。紅顏知己若做了圍裙婦女,終日鍋盤碗碟,磕磕碰碰,有甚浪漫可言?倒不如天各一方,不時上線,聊QQ,發微博,千里之外送短信。王哥與蘭妹,自此三十年,沒做夫妻,卻做了哥妹,情意婉轉,勝卻人間關係無數。
湘蘭自王稚登一語婉拒,再也沒提出許身之求,而許心更其真切了。她不再稱呼王稚登為客官,也不稱其為兄,而是徑直喊哥。兄與客官,動人心情何啻萬里?而即使是同義詞的兄與哥,動人幽微處是大不同的。稱兄,讓你升騰起意的是一種長者責任;喊哥,心裡微微醉,麻麻酥,應聲酥軟如過電。湘蘭稱王稚登,此後都是哥,或是登哥,或是二哥,而短信或QQ上,落名是嬌妹,或是病妹,或是薄命妹,單是這稱呼,就醉煞人了。這是圍裙婦女沒得那心情撒情綿綿嬌的。
湘蘭確是如此做了王稚登的遠方牽掛人。常在王稚登或是夜半挑燈讀書時,那頭蘭妹發來微博,先喊一聲哥,再「手捧手書,恨不得插翅與君一面」;或是王稚登呼朋喚友登山涉水,那頭蘭妹發來短信,先喊一聲二哥,再是「遙想風神,望之若渴,心事萬種,筆不能盡」;或是王稚登趕赴飯局酒局猜拳鬥酒,那頭蘭妹打來電話,先喊一聲登哥,再是「玉體千萬珍攝,勿為應酬之勞致傷元神也。」春轉夏,夏轉秋,秋冬易節,那頭蘭妹都要送來暖心話,句式往往是:千萬千萬,深謝深謝,奈何奈何……「天暑,千萬珍調,毋致傷元神,至囑至囑。」
三十年來,馬湘蘭都是這麼文字送春意,不但給其織暖心話,而不時給他織暖心衣,「外青帨一方、鴛鴦袋一枚、香袋一枚、牙杖一對、粗扇一柄奉用」,這都是在月半圓月西斜時節,一針一線給織就的。文人王稚登救了一次美人馬湘蘭,美人馬湘蘭綿綿給了他三十年美的生活。王稚登七十大壽,馬湘蘭組織了一個文工團,都是美女嬌娥,給他做壽,「萬曆三十二年,稚登年七十,守真擇舟攜幼妓十十、五五等,自金陵至吳門,寓飛絮園,置酒歌舞為壽,沉淫喧日,燕飲累月,極獻嫵媚,為金閶盛事。」讓王稚登美好日子美到極處。
只是美人難再,馬湘蘭這次祝壽之後,不久就病了,在五十六七歲恍如三十六七歲的時光裡,玉人香消,「燃燈禮佛,沐浴更衣,端坐而逝,年五十七矣。」古朝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今朝有佳人,文人之佳人,已不再;文人與美人結佳話,在商業性社會裡,佳人多多在,佳話已難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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