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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根生
在扇的家族中，較之摺扇的優雅，絹扇的精緻，竹扇的工巧，蒲扇的清純，簡樸的芭蕉扇是堆放在地攤上的貨色，屬於價廉物美、最大眾化的那種，兩個燒餅換一把。可母親愛用的偏偏就是這芭蕉扇。
在我的記憶裡，母親的芭蕉扇上，不喜歡題甚麼「清風徐來」之類的酸文字。從買回來的第一天起，母親就端出她的針線笸籮，把扇邊滾一圈布條，是裝飾，讓人看上去整潔、清爽，更是為了經久耐用。母親的女紅一流，用在這種地方太奢侈了。
母親的夏天總是扇不離手。她在合作商店上班，一把芭蕉扇從東街搖到西街，反正縣城就那麼巴掌大的地方，蛇長的路。太陽毒了，扇就擱頭上遮陽；蒼蠅來了，扇又是刮刮叫的蠅拍。遇到熟人說個話，隨手讓扇子的風直往對方身上送涼快，這時說話也變得舒適起來……
母親的芭蕉扇讓我難以忘懷的地方太多了！她從街上回來給家裡人帶幾個燒餅，扇一翻托著就解決了問題，既避免了燙手，又不致讓餅屑芝麻掉落；摘了一捧藿香、薄荷、佩蘭準備回來泡水喝，攥在手心容易蔫，芭蕉扇又一翻攤在上面，到家時都是綠葉舒展，芳香四溢。記得小時候有一回母親從外面進門就喊起來：「娃兒，看我送你一個甚麼寶貝？」正蹲在地上看螞蟻搬家的我，馬上起身撲過去一看，驚喜不已，原來母親的扇面上正神氣活現地站著一隻渾身碧綠的螳螂！小傢伙昂首挺胸，舉著大刀，四面張望，耀武揚威！那時窮人家的孩子哪有甚麼玩具，知了，蚱蜢、紡織娘、蟋蟀、金鈴子……這些小生靈全都是我兒時的好夥伴！也不知母親從哪裡捉來了我最喜歡的這隻碧綠的小夥伴？這不安分的小傢伙這樣聽話地帶回家真是太妙了——此時此刻，母親的芭蕉扇簡直就是一把魔扇了！
最讓我刻骨銘心一輩子的是夏天的晚上。傍晚，太陽烤了一天，父親打井水把小天井地面潑了一回，然後端出桌子、長凳吃晚飯。人上桌了，花腳蚊也開飯了，悄無聲息地追著人咬。那時沒甚麼「滅蚊燈」、「滅蚊片」、「驅蚊油」之類，街上賣一種用稻殼、鋸木屑填充長管紙袋做成的蚊煙，價廉物不美，風一吹零效果。我們追螢火蟲跑累了，早四仰八叉地在桌上、長凳上躺下來了。「孩子的肉，是蚊子的嫩豆腐！」母親說，她在洗完一家老小的一大盆髒衣服之後，才拿起芭蕉自己扇兩下，然後再東拍一下，西拍一下，為我們驅趕花腳蚊。夜深人靜，涼風習習，正是勞碌一天的人們酣然入睡的好時光，可母親沒有這個福氣，眼睛一睜忙到晚上熄燈的母親，此刻眼睛累得實在睜不開了，打著瞌睡，一會兒一驚醒，馬上拿起扇這個娃兒拍幾下，那個娃兒拍幾下。如此這般，周而復始。有時我一覺醒來，作為排行老大也替母親這兒那兒拍幾扇，大妹懂事早也曉得替母親拍幾扇，讓母親稍微多睡一會兒，底下幾個弟妹則個個都睡得跟死豬一般，啪咚，翻身掉在地上嘴裡還在喃喃說夢話。
母親的夏天是和芭蕉扇一起度過的，一把芭蕉扇扇走了一個又一個暑熱天；可母親的夏夜又是最苦的，哪一天不是只能睡個半夜覺？諸葛亮搖鵝毛扇搖的是政治和智慧，母親搖芭蕉扇搖的是母愛和善良！
母親的晚年，家裡電風扇就有好幾種，台扇、吊扇、微風扇，後來又裝了格力空調，徹底顛覆了千百年來夏夜乘涼的習慣，並且把各式各樣的扇子送進了博物館。說實話，我們這裡地處長江出海口，三伏天潮濕悶熱，如今沒個空調日子實在難熬，但母親的話又來了：「電不是錢買的？我們那時夏天沒空調日子還不照樣過？」我說，「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現在有空調不用白不用。」「你們呀都被嬌慣了，上班單位空調，下班家裡空調，白天空調、晚上空調，離了空調看你們怎麼活？等著生病吧，你們哭的日子在後頭哩！」現在看來母親的話不是危言聳聽，倒是很懇切的忠告。
她老人家在享受改革開放成果的同時，夏天仍然喜歡一把芭蕉扇搖呀搖，搖呀搖，搖得我肅然起敬。我知道她倒也不是著意過甚麼低碳生活，十多年前還不興這個理念；我總覺得母親手上芭蕉扇搖曳中有一種東西在閃光，儘管我們未必都像她們那輩人那樣清苦生活，但我仍然向母親身上的一些難能可貴的堅守致敬……
八年前母親以九十高齡遠去了，她留下的那把芭蕉扇成為我們家的一級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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