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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霄 櫻
在鄉村，遊街串巷的算卦人多是眼盲或腿腳不便，衣著卻整飭，手持瘦竹，比起狹小乏味的鄉人別有靈氣和耐人尋味處。
若是在安閒的冬日，算卦人的生意是很好做的。裝束俗而不俚，戴上黑眼鏡，整潔的公文包也是必不可少的，最好還有裝熱茶的軍用水壺。探路用竹竿而不用枴杖，竹竿小指頭粗，黃枯，枴杖圓月般豐潤更好用。算卦人的年齡大抵都是青壯人，枴杖雖亦可探路，卻有衰老之氣，大概算卦人都忌諱這個。上了年紀的婦女坐在門口曬太陽，納鞋底或守著楊樹上掛著的冬衣，衣袂飄飄的樣子。狸貓躲在曬得發熱的原木堆旁打盹。算卦人鞠躬似的沿著大路走，有心地就招呼過來，添張小四方凳，吆喝幼童去沏糖茶。算卦人即便是有生意可做，也有種自在的氣度。依舊是用竹竿踱著步，把小方凳往人家家門口挪一挪，竹竿放在腳邊，算是親近的意思，但是是很少喝別人供奉的茶的。
我算是流浪童，跟從外祖父生活，每到飯時，招呼我吃飯，其餘時間都是放手不管的。我心中有無數的疑惑和悲哀，想要說出來，卻阻塞得嚴實，只偷跑到麥田放聲大哭。所以，無論我見到鄉村裡算卦人還是拉二胡的乞者，我的感情便一份依賴，滿是希冀，彷彿能把我帶到一個和和美美的地方似的。村裡人把這些人看成失足者，不好好種田養娃或出去打工，幹這種三教九流的蝕本營生，我對此也有悲哀和疑惑。
拉二胡的人，在晚上才有浪跡天涯的俠氣。江湖夜雨十年燈，坐在乾淨的石頭上，空蕩蕩的黃皮包放在腳前，極少有人放錢進去。日常，整個村落的燈火也是兩三瓜州的，圍觀拉二胡的人從家裡拿來手電筒，這才熱鬧些。我席地而坐，坐在前排，避免了推推搡搡。曲目我是不大懂的，有些婦女從家裡拿來饅頭放在黃皮包裡，就會點些類似《江河水》的曲子。拉二胡的人就沉默著順著意思，開始拉。月黑風高的時候，沒有一腔熱血的境界，弦上只有入了暮秋的感嘆，還伴著刺刺的雜音。無論是如何歡快。因為情景和心情，還有那衣著敝舊的拉二胡人，我都感覺極其慘淡。其實，我的人生剛開了頭，看到的卻都是滿目瘡痍的事情。外祖母害了精神病，胡話連篇，永遠失魂落魄，眼神中的快樂像是永遠被腰斬了，只有悲傷的橫截面。外祖父又嚴厲。這加了冷鐵的荒蠻人生，實際上沒什麼過頭的，又沒勇氣死，只得拿器物哀怨表達，去病而已。
我從不被家人嬌寵，連滿足心願的機會都沒有。沒有錢給拉二胡的人，也從未被家人帶去算卦。我自始至終相信他們是奇人，是不在乎錢的，彷彿不食五穀般。我曾追著算卦人，他那天在村裡轉了整天，生意絕跡，於是就用竹竿像雞子啄食一樣點著地走出村口。我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面。他吐了一口帶血的痰，我渾身難過起來，蹲著看，不分明的一團。又抬頭看他，那算卦人坐在麥秸垛旁邊，生了一堆火，從包裡拿出冷蒸饃吃。竹竿仍放在腳邊。我愈發感到悲哀，聯想到我自己，外祖父是極懶的，煮一大鍋紅薯，就是一天飯。餓的時候去廚房拿。我傷感原來世上也有人跟我一樣，羸弱的活著，從天地玄黃到現在，到後來，到無窮的時候都是勞苦的，殺氣的，無助的。
我對故鄉是毫無感情的，所以無論客居何處都是反把他鄉作故鄉。正是因為對別人和世界的依賴坍塌了，我才意識到我沒有本宅，我是斷根浮萍。這也有好處，我在旅館睡得安穩並不眷家，我也經常搬家，把東西放在出租車上就走，夜雨天會朋友從不麻煩他們送我回家，連抱怨都省略。這種乾淨利索跟入佛門中斷了妄念還是迥然不同的，我只是知道人的感情並不確鑿，也不可信。如果心如不繫之舟，反而輕快。
不過，燈孤人靜的時候，想到我已辭家自立，想到我現在的顛沛流離其實和往前算卦人並無多大不同。這不是風雨滿城，浩劫清洗的大動盪，只是個人的微小的苦楚。雖然可信，但是畢竟不可乞恕。於是，我收斂起自怨自艾的面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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