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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0月25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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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與空間:盲人作家張大復


http://paper.wenweipo.com   [2011-10-25]     我要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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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大復的《梅花草堂筆談》是生活記錄。網上圖片

劉誠龍

 在我看來,芸芸眾生過生活,可分兩種,一種是地上過日子,一種是紙上過日子。臧克家有詩:孩子,在土裡洗澡;爸爸,在土裡流汗;爺爺,在土裡埋葬。臧公此詩名《三代》,也可作一人之三生看,人之這一生,都是在地上倉皇奔趨;郭沫若也有詩:你看那淺淺的天河,定然不甚寬廣;那隔著河的牛郎織女,定能牽著牛兒來往;我想他們此刻,定然在天街閒遊;不信,請看那朵流星,是他們提著燈籠在走。隔著河的牛郎織女,哪是牽著牛兒來往,他們被錢牽著,在煙霧繚繞(非雲霧)的機器旁打工呢。郭沫若所謂天上生活,究竟只是紙上的生活。

 周作人說張大復過生活,過的也是紙上的生活。張大復描述生活場景,極其誘人:「一卷書,一塵尾,一壺茶,一盆果,一重裘,一單綺,一奚奴,一駿馬,一溪雲,一潭水,一庭花,一林雪,一曲房,一竹榻,一枕夢,一愛妾,一片石,一輪月,逍遙三十年,然後一芒鞋,一斗笠,一竹杖,一破衲,到處名山,隨緣福地,也不枉了眼耳鼻舌身意隨我一場也。」這諸多妙物,張大復怕是沒曾擁有多少,一輪月,可能有,卻不是他的,造物主給人人有,才給他有;芒鞋斗笠,他也可能有,那是因為太便宜;其他所謂一庭花,一曲房,那恐怕是天上的街市了,若在地上的街市弄一曲房,哪容易?而那花園式套間帶庭院的一庭花,只好是夢裡與人天方夜譚去;對張大復文人而言,其開筆所期的一卷書,也弄不到。張大復好友陳繼儒說,「元長貧不能享客而好客,不能買書而好讀書。」老實說,那眼耳鼻舌身意,隨張大復一場,都是枉了的,白跟他了,他口腹之欲,滿足日少,虧欠日多。其所謂:「童子倚爐觸屏,忽鼾忽止。念既虛閑,室復幽曠,無事坐此,長如小年。」張大復說其生活天天像過年,周作人沒留情面,揭穿他那生活:「事實上,他的理想無一不停留在紙上。」

 造物主待張大復,起先不薄,給了他不世出之才,讓生在儒林世家,三歲之時,「能以指畫腹作字」,到了10歲,不但《論語》背得滾瓜爛熟,而是講得舌燦蓮花,錢謙益說,若讓少年張大復上CCTV講《論語》,有可能勝似于丹:「十歲,講《論語》,至假我數年一章。」天生其材,天卻沒打算用。張大復逢有公務員考試,都去報名,考到34歲,勉強考上秀才,此後是次次考,次次落榜;讀書讀得太狠,眼睛日漸壞了,40虛歲那年,他本來在一位叫周元裕的鄉紳家當家庭教師,收入算菲,活計還算輕鬆,聽說縣裡招考,趕緊報名,結果不妙。先幾天在城隍廟看社戲,眼睛就出問題了:「四月一十六日夜,裡社送神,觀焉,眼迷炬,翌日發腫。」按理得好生保養,他卻捨不得申論機會,過日應考,看到那密密麻麻的試卷,眼睛吃不消,當場昏黑,「甫就位,不辨天日。」被人攙扶回家,自己知道,眼睛此生廢了,「予爾時已不復作全人想矣。」

 或者,單有一雙眼睛壞了,還不太淒慘;張大復整個身子骨架,運轉都不正常了,心臟病啊,牙周炎啊,便血症啊,急性腸炎啊,慢性腎炎啊,或次第來,或連袂來,集束其身;若是他一個人發病,倒也罷,老妻在,可攀老妻肩膀走路,老妻可作其眼睛;兒子在,可口吐腹內珠璣,由兒子抄錄,兒子可當其手臂;問題是老天寒霜專往他家裡打,先是失父,讓張大復痛哭,錢謙益說他眼睛是哭老爸哭瞎的;後是喪妻,娶來小妾,也是病秧子,藥罐不離手;然後呢,是白髮人屢送黑髮人,其親子,其愛女,其繼子,相繼先他而去,留他瞎子在世,日子何了?張大復家道原還可以,生病生不得,一生回到解放前。他把過去積蓄都花光了,還把收藏的字啊畫啊秦磚漢瓦,都做抵賣去,都治不好。其實張大復眼病擱金看來,可能也不是大不了的,大概是青光眼,當時有個赤腳醫生,起了個神醫名字,叫鐵鞋道人,向張大復誇海口,可使他一古隆冬的歲月重回春光爛漫世界,張大復便賣了祖傳文物,交給神醫,不治還好,戴1000度眼鏡,尚可看花開花落,一治,即使5號字換籮筐大的字,他也認不得了。

 文人愛叫苦,稍有生活變異,就呻吟喊痛。郁達夫是最善哭窮的了,據說郁達夫曾有文章道貧,有位富二代的中學生,匿名捐他一筆鉅款,達夫先生還不至於得靠人救濟過日子,他就把這善款捐給國家買飛機抗日去了。這是說,在很久以前,有這樣的傳說:社會是很寶愛文人的,文人若真窮苦,社會各界是會來搞低保搞社保的。張大復也哭窮,不太哭,輪到過年,家家戶戶,雞有魚有,男孩有炮仗,女孩有紅頭繩,君家是無所不有,張家呢:「每除夕,吾家無所不無,今又無二:籠無香,炊無水。」而張大復過得很是超然,地上生活過得不好,他過紙上生活去了,「月是何色?水是何味?無觸之風何聲?既盡之香何氣?獨坐息庵下,默然念之,覺胸中活活欲舞而不能言者。」張大復神遊天上的街市去了。

 張大復招了繼子,每有心得,他便口述,由繼子記。苦難生活裡,也有滴滴美意,老天關閉了他的眼眶,他自己另開一扇心窗:「數朵薔薇,嫋嫋欲笑,遇雨便止。几上移蕙一本,香氣濃遠,舉酒五酌,頹然竟醉。命兒子快讀《酒經》一過。」一個盲人,看不到薔薇疊彩,但花香還是聞得到的,常人通感不了的,他可以通感薔薇「嫋嫋欲笑」;張大復說他有個感受幸福生活的最好法子,他稱呼為「上床法」,「一盞孤燈照夜台,上床別了襪和鞋。三魂七魄夢中去,未悉明朝來不來。」脫了襪子脫了鞋,就是人間好世界,人生有明天?人生沒明天?都無關緊要,要緊的是今夜還可以神遊八極去夢中:「年來頗學上床法,殊恨未能。夜過景德寺,有嫗誦此偈者,不覺喚醒前念。顧視溝中,臥一醉人,鼻息如雷,大笑云:『如此方是上床法也』。」睡在水溝裡,也可鼻息如雷,這就是張大復的上床幸福法。諸位賺很多錢,卻不能睡到自然醒,讀了張大復這些句子,感觸若何?福遠乎哉,我欲福,斯福已至矣。

 張大復的生活,並不如我們想像的那麼寒苦。他在文人喜歡作名士秀的晚明文化背景裡,心態平和,不溫不火,不疾不徐。張大復朋友比較多,文人堆裡有,官人堆裡也有;朋友一聲召喚,他拄著一根拐杖,百里千里玩去了;官人要給他救濟些錢物,他不故作骨氣,你不送,他不上訪;你送來,他不下拒;有縣令喊他到家裡去當秘書,他去了;有鄉紳喊去他教蒙學,他去了,錢謙益道其坦然性情是:「晚而病廢,自號病居士,名其庵曰息。詩壇酒社,歌場伎館,扶杖拍肩,人以為無車公不樂。」公樂觀得很呢。魯迅先生說,人活著,不能得大病,大病雅不起來,但可以得一些小病,小病可以附庸風雅一回,張大復卻說,小病可小雅,大病可大雅。張大復其小病大病纏身,真不缺風雅,他隨時記載所遇所思所交所往,其《梅花草堂筆談》,都是生活記錄,「其為文空明駘蕩,汪洋曼衍,極其意之所之,而卒不詭於矩度。」病與文,竟不是壞性互動,倒是良性互動,既是「文益奇,名益噪,家亦益落」,又是「家益落,名益噪,文益奇」。其小品極有晚明風味,逸筆草草,風神蕭散;其昆曲著作,尤多。四十瞎目,多病侵身,卻活到了七十又七。

 「九十日春光,半消風雨中,春光正自佳,笑世人不能領取耳。」我等世人,富有春光而不去領取,沒甚春光的張大復,卻領取到了。他真有資格笑話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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