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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誠淵在城市當代舞蹈團。
曹誠淵是誰?他是中國現代舞之父,被譽為亞洲現代舞的脊樑。
他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一手建立CCDC(城市當代舞蹈團),開創了香港現代舞的先河,在現代舞這種看似非常西方的藝術領域中,找到華人的位置。他偏愛中國傳統文化,因而編排《逍遙遊》、《蘭陵王》、《龍謠》等一系列取材於傳統的中國舞劇。他令國人知道,現代舞不是西方獨有的,現代舞充滿個性的人文精神,莊周時代起便已在炎黃兒女的血液中流淌。
香港、廣州、北京,曹誠淵在三地創辦舞團,讓現代舞在中華文化的土壤裡生出根芽。
舞,舞,舞。舞在現代,舞出自我,舞出中國的文化記憶。 ■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賈選凝 攝:彭子文
雖然讀工商管理出身,但如果當初沒走上舞蹈之路,曹誠淵很可能會在一間海邊小屋裡專心寫小說。由此,你便看出,他是個充滿個性的人。而個性,恰恰就是現代舞的靈魂。
喜歡舞蹈的人那麼多,卻只有他,在上世紀七十年代被稱為「文化沙漠」的香港,做起了現代舞這種精英文化。
當時的香港不是沒有文化,但只有「一般」的文化——電視裡的港姐選美,就是全城最大的文化焦點,市井茶樓生機盎然,但溫飽之外,人們的精神食糧卻相當單一。而一些所謂的「高端」文化,在七十年代末才走進港人的視野。八十年代,則有了演藝學院,按曹誠淵的話說,只有一個社會的政治經濟成熟到一定階段時,人們才會關注樓房車子之外的東西——能令人在生活苦悶時陶冶心智的東西。
某種程度而言,現代舞的發展,反映出社會的進程。它是一種指標式的藝術,因為它能直接體現人們的審美趣味。它不像流行歌曲那樣被廣大的底層民眾傳唱,它的出現,便帶有某種「門檻」。
曹誠淵說:「所有的社會都有流行文化,美國有Michael Jackson,台灣有鄧麗君。」如果說每個社會的文化都是一座金字塔,那麼底層的,永遠最受歡迎,也永遠佔最大比例。鄧麗君好聽,但台灣聽內地聽香港也聽,她並不能代表香港。甚麼能代表香港?甚麼是香港獨有而其他地區所沒有的?
他的答案是現代舞。六七十年代的香港,這一種藝術的出現,是特別的,具有指標性的意義。而當我們研究和認識一個社會時,金字塔頂端的文化活動永遠會得到關注。曹誠淵便是那個在香港當時的文化金字塔尖起舞的人。
有人,就有現代舞
鍾愛跳舞的人千千萬萬,為甚麼是現代舞?
因為只有現代舞,可以做「自己」。
傳統舞蹈有明確的範式,排一齣《天鵝湖》,舞者就要將自己打磨成天鵝,但現代舞不是,現代舞不需要千篇一律的天鵝,反而需要獨一無二的「自我」。怎麼舞出自我,是現代舞永恆的命題。
時代不斷發展,天鵝可能有朝一日會過時,但現代舞中的「我」,永遠是有血有肉有生命力、活在當下的人。所以,只要有人在,就永遠有現代舞。
曹誠淵說:「十年之後的現代舞可能和現在完全不同,但只要是表達個性,反映時代的聲音,那麼就有創作力。」
每個人講話的方式不同,那麼舞蹈語言自然也不同。所以他貴為開山前輩,卻很少挑剔自己看到的作品。就像是烹調一條魚,有的人喜歡蒸,有的人喜歡煎炸,口味不同,菜色不同,沒有誰能為現代舞設下單一標準。所以他也喜歡看舞,欣賞不同的作品,就像出門旅遊,見到不同的山不同的路,他便能從中了解一個人——現代藝術無論多偉大,最終也代表藝術家自己。
舞台上的故事、架構如何恢弘龐大,最終其實都可以一層一層剝開,看見舞者的心。
揣摩現代藝術
最初做CCDC時,曹誠淵眼睛只望本土,決意要立足城市,以香港為本體,慢慢地,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他被請去廣州教學,這才豁然開朗,發現香港的後面有那麼龐大的中國,一點一點去推廣,去讓國人認識甚麼是現代舞,他從中收穫到的滿足感不言而喻。
香港當年是殖民地,正因為這一層緣故,港人才有機會接觸現代舞,由曹誠淵將其轉化為本土的藝術,再把「本土」滲進內地,帶動整個中國現代藝術進程。
他必須讓人明白,現代舞的本質是甚麼,和中國又有甚麼關係——人們大多認為這是純粹的西方藝術,但他告訴他們,中國文化早在幾千年前,就已有現代文化的個性。無論是莊子的《逍遙遊》,還是魏晉竹林七賢,都是時代中極具個性的所在。而曹誠淵最大的興奮,也是因為在內地推廣現代舞,可以讓自己更為理智清醒。「以前喜歡跳舞、過把癮就夠了,現在要清楚地告訴人們,中國早就有現代舞了。」
只不過,名字不叫現代舞——《逍遙遊》就是一場現代舞的導演闡述,麻雀也好,大鵬也好,那種在天空翱翔、暢想自由的心境,和「現代舞之母」伊莎多拉.鄧肯以薄紗輕衫、赤腳起舞所展示出的藝術靈魂,如出一轍。
「最自由的身體蘊藏最高的智慧」,傳統文化裡早已有之,歷朝歷代都有。李白舞劍,是文人的自我釋放,而如果放在今天,毫無疑問就是在演繹現代舞。
現代藝術的個性,不是跟風模仿,而是獨一無二。中國想做好現代舞一定不是去重複歐洲、紐約的成功,而是做出自己文化中的特色。「我做的是我自己的東西,形狀、味道、精華,都和別人不同。」這是現代舞最有生命力之處。儘管曹誠淵最有興趣的題材,是中國式神話,但這只代表他個人,他不會以之概括整個中國文化。「國人關注的東西截然不同,沒有問題。重要的不是關注甚麼,而是怎樣真實地面對自己。」
「舞」的多重層面
人是會變的,不變才可怕。如果曹誠淵三十年來都只在舞台上跳舞,那麼他最多是個出色的舞者,絕不會成為中國現代舞之父。
事實上,他從30多歲開始,就很少在幕前出現。
年輕時他覺得自己很幸運,外人覺得練舞異常艱辛,整天流汗,可對曹誠淵來說是極大的享受。「就像一個喜歡游泳的泳者,你不喜歡游才覺得他苦,其實他一天不游泳就不舒服。」跳舞對他而言就是這樣。為甚麼舒服?因為能用自己的身體,做自己想做的事,表達自己的情緒和思維。
畫家再多靈感也需要用畫筆來實現,電影導演有再多創意也要執起攝影機,但跳舞,身體就是唯一的工具——直接、即時、充滿表達的慾望。
每個人對自己身體都有不同的認知能力,曹誠淵30歲後就集中做編導等幕後工作,他說:「跳舞不一定只能在舞台上跳,譬如我教舞蹈會覺得開心,做行政甚至寫宣傳文字時,會覺得有趣,不在舞台時,組織策劃編排,都是享受。」當一個人喜歡一件事時,他便可以透過不同的層面參與其中。
年輕時對現代舞的愛,可能是站上舞台打開幕布那刻的激動緊張,但其實坐在舞台之下,身為策劃者,更興奮緊張。如果只是跳舞,注意力就在舞步上,不理其他事情,但曹誠淵不是,他以不同的身份,在不同時間,從現代舞中看到不同的能量。
現在的他,反而將舞蹈當成了一種更日常化的東西——就像吃飯喝水,甚至不再為舞蹈而緊張,還去勸團中的舞蹈員:「只是跳舞嘛,別看得太重,當作享受就好,有一天覺得不享受了,那就bye bye。So what?」是啊,只是跳舞嘛,年輕時覺得跳舞是生命中最偉大的事,年紀大了,不是激情退卻,而是因為現代舞早已成為他人生的一部分。
他打了個比喻:「不需要餐餐都豐富精美啊,平時吃個三文治麵包都OK。這餐吃得不好,那下次就吃好點。」
畢竟三十多年了,他看過太多作品,走遍世界各個角落的舞台,如今考慮的,已不再是怎樣表達自我,而是怎樣提供更好的平台給年輕人去表達他們自己。
內地也好,香港也好,從不缺乏好的舞蹈演員、好的編舞以及好的老師,但好的策劃人、好的藝術總監,卻少而又少。所以曹誠淵說:「沒人跳舞我可以跳啊,可有很多人跳得好,為甚麼我要和他們爭?沒人編舞我就去編舞啊,但現在又有這麼多精彩的作品在,我何必霸住時間?我去教舞蹈時,又發現其實有那麼多人教得好。」
那麼可以做些甚麼?
通常跳舞的人會因為精神過於聚焦細節,而忽略整體。曹誠淵可以看到全局,他可以看到如今香港的現代舞發展狀況,再推而廣之到整個中國、整個世界……
他說:「我很享受現在的狀態,因為可以看高點、看遠點、看多點。」
也許有人會問,為甚麼香港沒有Pina Paush、沒有雲門舞集?
曹誠淵說,香港不需要——因為現代舞不需要icon出現,他一手創辦的CCDC也根本不是icon、不是突出某一個人或幾個人,而是凝聚集體的力量。
每個人對現代舞都有不同的見解,沒有人可以永遠獨領風騷,但現代舞作為一門藝術,卻可以。舞蹈團只是平台,不是舞者個人的,更不可能是曹誠淵一個人的意志展現。他最看重的,是獨特——給每一個參與者空間去施展他們的獨特性。
所以當人們在國際上提起CCDC時,並不會聯想到某一個清晰的名字,或是某一種鮮明的概念。
這就對了。曹誠淵說:「一個舞蹈家無論多麼走紅,給人印象多麼清晰,遲早都會過時。但CCDC不會過時。」
彰顯個性力量的現代舞,更永不過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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