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殘 月
昨天晚上,我在輕鐵上遇到了這樣的一個女子,一個起毛粒的年輕女子;她不僅衣服起了毛粒,她手中那兩個環保袋,以至臉上掛著的口罩亦如此。她的衣服、環保袋起毛粒不奇怪,可是那個灰藍色的口罩攫取了我的目光──衣服因不斷的使用和洗滌,才會令棉紗損耗而起毛粒,那麼這口罩「循環再用」了多少次?
然後我留意到她的雙眼。泛黃的眼球好像被一個紅色鐵絲網包裹著,眼瞼厚重;她更沒有束髮,只是隨意讓它散亂,是油膩的、糾結的;她一直低著頭看自己那穿灰色拖鞋的腳,仿似要逃避所有觀眾的目光,而年輕沒能遮蓋她的疲憊,不,不僅是疲憊,更多的,是厭倦與絕望,好像一個遇溺的女子,在茫茫大海中呼救卻無人理會。看起來,她就是如此的虛弱,好像推她一下,她就會如土委地。
為甚麼我會留意到她呢。也許吧,她好像不習慣這狹小的車廂,這裡的氣氛更不習慣她的存在。在左右搖晃的車廂裡,她無力地扶著褪色的扶手,與其他人相比,如那些手指在智能電話上游盪的、那些高聲談菜價的,和那些背著書包翻著筆記的,她就像一塊長滿毛粒的絕緣體,顯得如此的格格不入;她的裝束,讓人誤會她有些病,一些會傳染的病,所以只有她握著那扶手,所以站在她身旁的老伯、學生、西裝男人,都掩著鼻,眼神更穿透出厭惡的情緒,教她更不自在。這個城市的一切好像與她無關,又或者,她根本無意加入。
不久,輕鐵靠站,車門打開,她就下車了;她以極為緩慢的速度,好不容易,才能在人群中找到縫隙;但她不是走出去的,而是被擠了出去,還幾乎被自動車門夾到,結果她所穿的一隻灰色的拖鞋,遺留在亮得發白的車廂裡,然後輕鐵關門遠去,她的身影漸稀漸薄。
於是我便想起了前幾天,家中那條只有半隻手掌大但會出走的金魚。
那天早上,十時多我才起床。還未全然睡醒,而且又沒戴眼鏡,所以看到的東西都好似失焦了的照片般。我從房間走出客廳,突然看到有一塊長形的、金色的東西橫置在白色瓷磚上。我蹲下來,定睛的看了好幾秒,才猛然發覺原來牠是金魚、一條從鞋櫃上魚缸裡高空墮下的金魚!
但牠沒有掙扎,鰓蓋也沒動,只是靜止在地上了。我以為牠死了,心中不斷想,要是我早點起床,牠也許不會這樣吧;我望著牠的眼睛,當我還在想牠究竟能不能看見我時,牠的眼睛就滑動了一下,好像要用盡最後的一絲氣力,告訴我,牠成功了,逃脫了。
可是牠也死了。
我回到房間,戴上眼鏡,再走出客廳,方發現地上濕了好幾塊,而且混著血絲,又有些金色的鱗片零零落落散在瓷磚上,魚身沒有了鱗片,就像拼圖缺了其中幾塊,空洞地訴說著牠的無奈,所以空氣中飄盪著一股腥臊。我學母親平時處理死去的金魚的方法,用一條毛巾包著這條自殺的魚,放牠進廁所;拉一下手掣,牠就不見了。
就在牠從水的漩渦消失的那一刻,我卻後悔了;牠為甚麼要跳出來呢?是想離開這個長度不到五十厘米的魚缸嗎?要是這樣,牠是自殺,還是我們人類把牠謀殺了?
所以當我碰到那個起毛粒的女子,我便想起那條金魚。不知道那天她上車前,遇到了些甚麼,使她表現得如此局促(是被水圍困了嗎?),長滿了毛粒;下車後,她更像掉落了些甚麼(是一塊魚鱗呢!),一拐一拐地走回家,然後陷入生活的漩渦。噯,不過這些事,每天都在發生,也沒甚麼驚奇了,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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