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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滄桑
去醫院輸液,知道有漫長的等待,便帶了本厚厚的文學雜誌看。果然,掛號排隊,付費排隊,看醫生排隊,驗血排隊,又付費排隊,拿藥排隊,足足一個多小時後,終於可以掛針了。醫生面無表情地說:「先去急症室做皮試。」
38度的天氣,卻覺得冷,累。醫院裡,人來人往,卻各不相關,每個人,像茫茫大海中的孤帆,孤軍奮戰。心裡後悔沒讓家人陪著來。皮試需觀察十五分鐘,便坐在走廊上,打開雜誌看起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在身後響,一些人在走廊裡走來走去。突然,光線一下子亮了起來,我手裡那些昏暗的字眼,突然變得無比鮮活。回頭一看,原來,我椅子身後的百葉窗,被拉了上去。然後,我看見那個拉窗簾的十來歲的小男孩,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看向了別處。
難道,他是為我拉的?我下意識地想。心裡狠狠一暖。
可是,不可能吧?這個男孩,是跟著兩個家長來的,估計實在無聊了,拉著窗簾玩吧?
可是,為什麼,他剛剛又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的書一眼,又看了我一眼呢?
他純真的、躲閃的眼神告訴我,他就是為我拉的。於是,我衝他微笑了一笑。但我不敢太明顯。我怕,是我自作多情。男孩似笑非笑地又回看了我一眼,聽見大人叫他,像兔子一樣迅疾地消失了。我卻還在發愣,不知是否該說聲「謝謝」?
一進輸液室,想起被拿來當作笑話的一句所謂英文「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人山人海),哭笑不得。其實,人們已經很珍惜健康了,但健康有時並不珍惜人們。世間事,大抵如此。
隨便找個座位坐下來,吊上吊針,繼續看書。這時,一個中年男人也吊上了針,坐在我隔壁位置上。我心裡閃過一絲不快,大夏天的,那麼多空位置,其實大家可以坐得更寬鬆點的。
我顧自看書,中年男人顧自打盹。不知過了多久,只聽他突然大喊一聲:「水沒了!」護士急忙過來。換的不是他的輸液袋,卻是我的。他指著我的輸液管有點嗔怪地跟護士又說了聲:「水都沒了,空氣要進去了。」護士急忙善後,並沒有說什麼。中年男子頭一歪,又顧自打盹。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很幸運,好久沒來醫院打針了,原來,輸液要自己看著,要自己叫護士的。真該謝謝這個熱心人啊。可他打著盹,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謝謝」兩個字在我嗓子裡憋了好久,終於沒有說出聲。
輸液快完的時候,我自己調了調節器,讓水滴得飛快。因為我的車子今天限號,必須在五點前到家。我發現,中年男人抬頭看了我的輸液管一眼,又看了看他自己的,終於什麼也沒說,繼續打盹。我自作多情地想,他一定覺得我這麼做是不妥的,但怕我覺得他過分熱心,或多管閒事,不說罷了。
我們這個民族,性格說到底還是羞澀,特別是羞於美好情感的表達,比如愛意、謝意、歉意。恨意和怒意,倒是有很爽快的一些詞彙伺候。一介女流如我,本該是大大咧咧風風火火的年齡了,但骨子裡仍然羞澀——很想說聲「謝謝」,又怕人誤會自作多情,丟了面子。
其實,自作多情,又能損失什麼呢?也許,那個男孩,本來就是純粹貪玩,而不是為我,那個中年男子,本來就對醫院有意見,而不是為我。可是,我寧願自作多情,並為此很開心。回家後,我還把這兩件事說給了原先很不放心我一個人去打針的家人聽,他們也很開心,也覺得,人世間還是很溫暖的,不好嗎?
離開輸液室時,我故意將那本雜誌留在了座位上。我想,也許這個中年男子無聊時可以看看,也許,是後面來的其他病人們。撿到雜誌的那個病人,一定會想,誰這麼馬虎把雜誌丟了?他(她)會不會也「自作多情」地想:是有人故意留給病友們看的吧?那麼,他(她)病痛著的心,會不會因為這麼想,而突然一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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