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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治通鑒》。網上圖片
鄧忠強
古代的皇帝和大臣,他們對待歷史的態度是怎樣的呢?翻開《資治通鑒.卷196》,裡面記有唐太宗想看個人「檔案」一事,頗覺意味深長。
唐貞觀十六年(公元639年)四月,某一天,唐太宗對諫議大夫褚遂良問道:「你近來又主持《起居注》,裡面記了些什麼呢,我可以拿來看看麼?」
這個「起居注」為何物,為何唐太宗如此關注?原來,「起居注」是史官中的一種官職,其職能是專門負責記錄本朝皇帝言行。這些載有「帝王言行」的史書,也叫《起居注》,大概類似今天的所謂《大事記》吧,堪稱皇帝的「絕密」檔案,不僅一般人無緣見面,就連皇帝本人也是不能看的。正因為不能看,皇帝大都放心不下,生怕將來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所以對自己的行動就有所顧忌。如今唐太宗雖說創建了號稱「貞觀之治」的盛世大業,但他還是擔心自己有什麼不良言行被載入史冊,壞了一世英名。所以,他很想看看這本《起居注》,但又不好硬性地以「皇命」行事,於是不惜向兼任起居注的褚大夫屈尊以求。
可褚遂良不給這個面子,婉言勸阻說:「現在的《起居注》,就像古代史官記錄君主的言行一樣,左史記言,右史記行,完備無漏地記下好的和壞的(「書人君言動,備記善惡」),就是希望君主不做非法的事。還沒聽說過君主可以自己隨便拿去看的!」
褚大夫不卑不亢,話語柔中有剛,軟中帶硬。唐太宗聽出這人正氣凜然,禁不住又問道:「朕有不善,卿亦記之邪?」意思是說,我有不好的言行,你也要記下來嗎?話中隱隱透出自己的擔憂和不安,同時又似乎是在以君臨天下的皇權來考驗對方。儘管唐太宗是位明君,但哪個皇帝不愛面子,不喜歌功頌德?「朕有不善」,說了錯話做了錯事,你是為君者諱,為尊者諱,還是秉筆直書,做到「不虛美,不隱惡」?畢竟皇帝至尊無比,擁有生殺予奪的大權,畢竟你還得端他的飯碗啊……
這無異於給褚遂良出了道難題,可他不假思索地答道:「臣職當載筆,不敢不記。」言下之意是,臣下不是不忠於皇上,但盡忠不如守職,職責所繫,焉敢因為是皇上就可以一筆抹掉?他的應答從容而又乾脆,可謂擲地有聲,一點也不含糊。
這時,黃門侍郎劉洎插進一句話:「借使(即使)遂良不記,天下亦皆記之。」皇帝有過失,就像日食月食一樣,每個人都看得見,即使史官不記,天下的人也都記下來了。可見對於皇帝而言,天下人之腦,天下人之口,要比一部《起居注》可畏得多!以君主權威,如果硬要看《起居注》,甚至要篡改,那是容易辦到的,但歷史是篡改不了的。在「民心公論」和「歷史道義」面前,即使貴如帝王者,又豈奈之何?唐太宗終於幡然醒悟,立刻打消了看《起居注》的念頭,不得不承認:事實的確如此啊。作為一個封建帝王,李世民遭拒之後還能不慍不火,虛懷納諫,他的恢弘氣度令人感動。
據吳兢《貞觀政要.文史第二十八》記載,這件事之後,唐太宗有一次看本朝國史「太宗實錄」,看到武德末年(公元626年)六月四日發生的「玄武門」事件,史官記載「語多微文」,文辭很多隱晦不明,就對負責編修國史的大臣房玄齡說:「從前,周公討平了管叔、蔡叔的叛亂,使周朝得以安定,季友毒死了叔牙而魯國太平,我做的事,其實大義與這些事相同,是為了安定國家,以利萬民。史官執筆,何須隱晦?應當立即刪除虛飾多餘的文字,直截了當地把這件事的真相寫出來。」
「玄武門之變」,實際上是王朝內部兄弟間為爭奪中央領導權的一次軍事政變,在這場權力博弈中秦王李世民雖然是勝者,但畢竟對兄弟開了殺戒(殺掉了太子李建成、齊王李元吉),使龍椅寶座染上了腥紅的血色。對這個最關鍵最敏感的事實,對自己以往的所作所為,唐太宗毫不迴避,而是坦然面對,開誠布公,要求史臣以公正嚴謹的態度,「改削浮詞,直書其事」,不能不說,他的責任心與道德,他的胸襟氣度和求實精神,遠遠超過了常人的見識,不愧為真正的勇者、智者和強者。
賢君尊重歷史
這兩件事,看《起居注》,看國史「實錄」,都表現了唐太宗對歷史的尊重和敬畏。然而,歷史上也有人因為害怕歷史真實而做出違背歷史道義的事情。北魏太武帝拓跋燾算得上一個明君,但卻認為司徒崔浩主持編寫的《國史》,「暴揚」了「國惡」,使皇家面子很不光彩,一怒之下,竟然冤殺了崔浩。(《資治通鑒.卷125》)東晉中葉,史官孫盛作晉代史書《晉陽秋》,如實記下了桓溫北伐前燕,在枋頭遭到慘敗的經過,大司馬桓溫看了後惱羞成怒,竟以「滅門之禍」相威脅,要他刪改這段史實,但孫盛始終不為所屈。(《晉書.孫盛傳》)唐中宗時的史官吳兢撰寫了《則天實錄》,其中涉及到宰相張說的不光彩事(在同僚宋璟的激發下才「被動地不做假證」),張說暗地裡祈求吳兢改動幾個字,吳兢就是不肯,說:「若徇公請,則此史不為直筆,何以取信於後!」(《資治通鑒.唐紀》)……
能否善待歷史,實事求是,鑒往知今,這是檢驗人們有沒有正確歷史觀的一個重要標誌。其實,僅僅對歷史「有所畏」,遠遠不夠,這只是被動的一面;還必須對現實「有所為」,這才是主動的一面。惟恐自己在歷史上留下人生的敗筆,又能按美好的道德去做人做事,因怕惡而向善,豈不是對歷史最好不過的敬畏和忠誠?今天每個人,尤其是領導官員,如果自己做得不好,有了失誤、過錯,不是老老實實地承認事實,吸取教訓,引以為戒,切實改正,而是好大喜功,虛誇榮耀,文過飾非,粉飾太平,美化自己,那麼最終只會遭到歷史的嘲笑。
毫無疑義,任何權力強勢、投機取巧,都掩不住歷史的脊樑,遮不住正義的光芒。歷史是事實,過去的一切都在這裡,現在和將來的一切也都在這裡,它就像一條永遠汩汩滔滔的長河,永不停息,永遠向前……回頭看看樹立了「盛唐豐碑」的唐太宗和他的臣屬,他們對待歷史的態度,難道不該作為今人的一面鏡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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