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莉
我曾經差點被踩踏致死。
那時候,開往郊區花溪的班車很少,而花溪作為一個少數民族聚集地,每到周末不僅僅有集市,還是能歌善舞的少數民族們歡聚的好去處,也是貴陽市區城市人周末遊玩的後花園。人們蜂擁而至,帶著巨大的熱情,歡歌熱舞的熱情。
我是去讀書的,我和人流是逆向的。他們去的時候,我回來;他們離開的時候,我去。
我背著雙肩書包,個頭小小的,身高才齊成年人的肩膀。每當車子拐進花溪車站,人們就開始圍著車子奔跑。車門一開,等不及車上的人下來,下面的人就開始往上擠了。
那時候,做不到「先下後上」,也沒有現在的「前門上客,後門下客」的強制性要求。沒法禮讓的,否則,就沒有座位了。
三十年過去,搶佔座位,國人的惡習依然。這是從生存壓力延伸到一切領域的焦慮感吧,也是一代傳向另一代的惡的潛移默化、言傳身教吧。
我要下車,可是下不去,人群往上湧。我身後的人發現我不會擠,也推不動我,擠到側邊去了。我記得當時是這麼一空,倒下去的。那種驚慌的感覺令人十分恐懼,我突然被身前的人推倒,滑到了車踏板上,別人的腳就要踩上來了。我尖叫著。站在門邊的售票員是一個大男孩,他彎腰一把抓住我的雙肩包把我提拉了起來,我哭著,扶住扶手,嚇得瑟瑟發抖。他吼著其他人,把他們扒開,我才下去了。
回家後,給父母說起這件事情,說著說著,又哭了起來,那些混亂的腳令人害怕。父親說,很謝謝這個售票員,要不然後面的人踩上來,你就完了。
父親沒有教我如何「擠」,而是教我如何「讓」。比如等所有人都上完了,再下車。雖然車子塞得滿滿的,很難擠出去,但是不會有生命危險。最多,把你帶到下一站,你不得不走回來。雖然累一點,但是是安全的。父親還說,出門要有禮,禮多人不怪,無論多麼兇惡的人,對有禮貌的人都會客氣的。另外,遇事要冷靜,能忍讓的忍讓,沒有過不去的事情,吃點虧沒有甚麼。
大學畢業到杭州,回家沒有同學結伴,只是自己一個人了。那次沒有買到臥鋪票,等到捏著車票走向位置,天哪,一車廂的男孩子,全都光著上身,全都剃了光頭。他們是到杭州來實習的畢業生,實習結束,由校方買集體票,一節車廂就是這些看著令人害羞的男孩子了。那時候是盛夏,氣溫高達37攝氏度,而火車還沒有發展到空調車,還是老式的綠皮車。我的位置靠窗,我請窗邊的男孩子讓我,他讓了,我鬆了一口氣。一車廂都是同一個學校的熟識的學生,車廂裡只聽見他們興奮地聊天、打牌,比一般的車廂更加吵鬧。
我很害怕被欺負。大約中國人出門都有這樣的心態,害怕被欺負。大學時候,和男同學一起坐火車回家或者返校,也是希望能夠得到照顧。陌生人之間只會爭搶、爭鬥,強者欺負弱者,很少相互照顧。如果被照顧了,那是偶然的,那是自己的幸運。
我是一個看著比自己實際年齡小的人,說出自己的實際年齡,別人還要驚訝的,而誇大自己的年齡,別人就更加不相信了。但我那會兒習慣性地誇大自己的年齡,為了避免被人欺負。
有一回和一個哺乳期的女人同座一排位置,她看著粗蠻的,她和丈夫說話的時候,喉嚨很響,壓倒一切的感覺。我害怕被欺負的感覺又升上來了。我不想說話,可是她要說,一直問我問題。我有點怕她,只好被動地回答問題。
「你在哪裡讀書呢?」
「上班了。」
「你在哪裡工作呢?」
「杭州。」
「你多大?」
「25。」
「根本看不出來,你最多18歲,還在讀書吧,沒有工作吧。」
她和我說著話的時候,在位置上墊了一塊毛巾毯,把餵飽了的小寶貝安放在上面,讓小寶貝睡得舒舒服服的。我不知不覺把自己的位置讓去了一大半。我是很喜歡小孩子的,看著小孩子圓圓的臉和肉嘟嘟的腳丫,可能流露出了喜歡的表情,令她覺得可信了。
「你以後要是當媽媽,肯定是一個很好的媽媽。你都25歲了,有對象了嗎?也應該嫁人生孩子了吧。」她說道。
「我才21歲呢。」我被這個尷尬的話題逼得突然冒出了實話。
「呵呵,你看著就不像是25歲的人,看著就是一個學生。21歲也不小了,在我們農村也應該結婚生孩子了。」
我和株洲鐵路學校一群脫光了上身的男孩子坐在一起,內心十分侷促,比和那個年輕媽媽坐在一起緊張多了。那時候不懂得,他們是學生,還不油滑,雖然不穿上衣,但對陌生人也一樣懷著警惕。他們也怕我呢。
我一直望著窗外,欣賞著窗外的風景。對座的一個男孩子要開窗,想把一盒吃不下、不好吃的盒飯扔出去。這盒飯,他徵詢了近處遠處好幾個男孩的意見,都表示不吃,扔了算了。其實車廂連接處有垃圾桶的,可那時候,就是這樣的習慣,垃圾隨手扔的。
現在,惡習依然,垃圾隨手扔的。
我是順著風向的,他是逆著風向的。他把盒飯往外一拋,盒飯卻被風兜了回來,他驚訝著回頭一看,盒飯全灑在了我的身上。唔,我悶著,開始打掃頭髮上、臉上、身上的戰場。男孩子不好意思了,找著塑料袋子幫我收拾著灑了一身的米飯菜葉和湯汁。收拾完了,我還是悶著,看著窗外。
「你好好哦,沒有罵我。」他突然說。
我怎麼敢罵你呢,我一路都在害怕你們,我心裡想著,不過卻說,「為甚麼要罵你?」
「我把飯灑在你身上了。」
「哦,灑了就灑了吧,沒有關係的。」
「大學生的素質都這麼好嗎?」他問。
「沒有吧。」我回答,才想起來很多女孩子是潑辣的,會罵人,包括女大學生。
「我也想考大學的,沒有考取,就讀了技校。」
「技校也好的啊。」我不知道應該如何討論大學和技校的分別,只好說技校也好的。
「技校的學生都會脫光衣服的,你害怕了吧。」他說到這裡,我笑了,他也知道的啊。
「你們為甚麼都剃光頭呢?好像罪犯一樣。」我終於斗膽問了。
「天氣太熱了,一個剃了,其他的都跟著剃了。」他笑道。
到了株洲,他們該下車了。他和我告別,「對不起啊,灑了你一身的飯。下回有緣,我們再坐同一趟車。可我是技校生,你是大學生,可能再也遇不到了。」
「技校生和大學生是一樣的啊。」我說著,和他道別。
再見哦。
再見。
車廂一下子很安靜,還有點不習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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