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惡童日記》一直以「我們」兩位一體來說故事,「我們」一起練習忍受皮肉之痛、練習心靈之痛、練習禁食、練習殘酷……只有《瞎子與聾子的練習》一段,兩人才分身為二:一個扮瞎子,另一個扮聾子:「瞎子」拿了外婆的頭巾遮住眼睛,「聾子」則用草將耳朵堵住,兩人手牽手走在街上……邊讀邊想:這樣的練習到底有什麼寓意?
「我們」在街上遇上警報,「聾子」描述他所看到的情景:「這條街道又直又長,街道兩側盡是矮房子,都是平房。房子的顏色有白色、灰色、粉紅色、黃色和藍色。過了街道後,就可以看見一座公園,裡面種了很多樹,還有一座噴水池。天空很藍,還飄著幾朵雲。哇!看到飛機了,五架轟炸機,它們飛得很低。」
「瞎子」則用耳朵聆聽世界的動靜:「我聽見飛機的聲音,它們發出斷斷續續卻很巨大的聲響,它馬力很足,載著炸彈。現在它們全都飛走了。我又聽到鳥兒的叫聲。除了這些,一切都很寂靜。」
「聾子」和「瞎子」輪流描述蒼涼的街景,後來兩人不再需要拿頭巾遮住眼睛,也不需要拿草堵住耳朵——「扮瞎子的因為眼睛被遮住而能將眼光導入心靈深處;扮聾子的也因為耳朵被堵住而能拒絕所有的噪音」。那是說,透過這種非常殘酷的練習,這虛構的孿生兄弟從此看見他人視而不見的真相,也聽懂了別人聽而不聞的謊言。
《第三謊言》於是出現了這樣的一個疑幻似真的寓言:「我(路卡斯)才一轉身,就看見街上的另一端有一頭美洲豹。這頭亮眼的野獸,渾身淡灰褐色和金黃色的柔軟光滑的皮毛,在炙熱的太陽下閃閃發光……房子和穀倉都著火了,但是我卻必須在這條著火的街道上繼續走下去……」
後來一個孩子撫摸著趴在他腳邊的美洲豹,對「我」說:「牠不兇,是我養的。別怕,牠不吃人,不吃肉,只吃靈魂。」太可怕了,好一頭不吃人、只吃靈魂的野獸,就像曼德爾施塔姆(Osip Emilyevich Mandelstam)筆下的《世紀》那麼可怕:「我的世紀,我的野獸,誰能/與你的瞳孔直接面對/用自己的鮮血,誰能/粘接兩個百年的脊椎?/從世間萬物的喉管/建設者的血液嘩然奔流/而在嶄新歲月的門檻/只有寄生蟲在顫抖……」
然後火焰消失了,只剩下一堆堆殘燼,變冷了。「我」問那孩子:「你是我的兄弟,是不是?你在等我嗎?」孩子搖搖頭說:「不,我不是你的兄弟,我沒等任何人。我是永遠年輕的守衛。等兄弟的人現在就坐在中央廣場的長凳上。他很老,也許他等的人就是你。」
是的,在時間的移民或記憶的流亡者的故事裡,並非所有真相都是真相,也並非所有謊言都是謊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