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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山虎 。網上圖片
張衍榮
在奇石、修竹、桂花、鐵樹……環繞的小區景觀亭裡,幾個「有狗一族」的女人閒坐在「美人靠」上,一邊照應著自家的寵物狗,一邊津津樂道地話「狗經」。
「美人靠」後的樹叢裡,一位年過花甲的老漢蹲在草地上,一聲不響地將草叢中的石子瓦礫等垃圾一顆顆剔揀出來,放入一個紅色的小塑料桶裡。
女人們說得眉飛色舞,老漢忙得不亦樂乎,全都旁若無人。而夏日的陽光也似乎格外善解人意,任誰都不打擾……
這是寒舍旁的市井一幕。我是偶爾出來「放風」時意外碰見的。女人都是我的街坊,沒有不認識的,而老漢則從未見過,不由得就注意了起來。
中等個頭,平和面相,「爹爹衫」,軍綠褲,從身材、長相、衣著上看,老漢似乎並無特別之處,但正是這種沒甚特別的「特別」之處,卻足以讓人一眼看出他是個老幹部。
陌生老者是誰?來自何方?他為什麼要剔揀草叢中的渣滓?
帶著這些疑問,我走近老者,微笑著詢問他,老人報以淡淡一笑。他是北方口音,說話時有意迴避了自己的姓名,只說是某某(軍工)廠的,就住在我們隔壁(與敝單位一牆之隔),以前有院牆隔著,過不來,現在退休了,院牆也拆了,成了真正的鄰居,就過來看看。見草皮裡頭盡是些石頭渣滓,就想收拾乾淨,免得影響環境衛生,反正自己也沒啥事幹……
說著,他站起身,指指花架後面曾栽過藤蘿的地方:「我種了株爬山虎,等它長大了,爬滿花架,來年夏天這裡就陰涼了。」
我這才注意到,那個砍了藤蘿後殘存下來的小坑裡,已經種上了一株爬山虎幼苗,剛剛澆下去的水還沒有完全幹掉。
這情景叫人沒法不感動。說來不免嗟嘆,自從單位服從建廣場被迫遷走後,這個原先由單位建起並負責日常打理的景觀亭便再無人過問。它日漸蕭條,花架上的桐油已被風霜雨雪剝蝕殆盡,裸露的樑柱開始腐朽,花架下的「美人靠」也被人為損壞不少,花壇池牆垮塌,花崗岩地面裂損……其美化環境的作用正漸行漸遠。住戶雖然也強烈反映,但包括單位領導、社區居委會在內,似乎誰都無能為力,愛莫能助。卻沒想到一個局外人,一位退下來的老幹部,一個不願吐露姓名的前官員,人家倒給惦記上了!
我連忙表示感謝和敬意,並一再請教他:「您怎麼稱呼?」
老人兀自笑道:「我懂您的意思。既然都已經退了,還要個啥『稱呼』呢?老王老李老張還不都一樣?官再大,退了就是一個普通百姓,就應該過平頭百姓的日子,對不?您也甭問了……」說著,他又蹲下身,繼續撿渣滓。
「我愛種爬山虎,這傢伙生性隨和,適應性強,一點不嬌貴,很容易活,對環境很有好處……」老人邊幹邊介紹說。
老人沒有官架子,話語平實,沒有一句八股套話,更沒有絲毫的官腔官味,看得出他是把自己的位置擺正了的。見他執意不肯吐露姓名,我便根據他的愛好暗中給安了個稱謂,叫「種爬山虎的老頭」。
我隔著「美人靠」,饒有興味地陪在一旁,觀察著忙活中的老人。他的一舉一動顯然完全發自內心,甚至有別於以往的那種「義務勞動」。誰都知道,「義務勞動」本應不帶任何個人功利,但是,以往單位組織的那些個「義務勞動」,誰又敢說參加的每一個人都不帶有任何個人功利呢?很多人不都曾自嘲過是為了「圖表現」嗎?
我的內心活動大概被老先生窺破,只見他呵呵一笑,說:「您也別費心思琢磨了,我沒有任何別的意思,真的,就是想找點事做做。您看,我一不會打麻將,二不會『鬥地主』,成天沒事幹,這日子怎麼過?」
老人的話讓我想起馬克思對共產主義社會的一個界定:當勞動不再成為人們謀生的手段,而成為生活必需的時候。毋庸諱言,我們離共產主義社會還遙遠得很,但是,勞動者中,不論過去還是現在,勞動成為生活必需的可是大有人在啊。用我們土得掉渣的「理論」解讀,這或許就是勞動者的本色?
一個已然勞動慣了的人,猛然間叫他不勞動了,那會是什麼滋味?故鄉人把這種苦惱表述為「拿麼事混手啊?」
「種爬山虎的老頭」為景觀亭「增磚添瓦」,為社區居民做好事,他的這一番言行讓我忽然意識到,一個官員拚到最後,往往拚的並不是學歷,不是資歷,甚至也不是本領,當然更不是高調,而是人品。人品不好的官員,即使他的學歷再高,資歷再老,本領再大,也不可能成為一個好官。
「種爬山虎的老頭」退下來了,但並不等於說沒有追求。他現在的追求與過往的追求,形式與內容或許發生了某些變化,但本質卻並沒有發生改變。這種追求顯然是博大的、高尚的,雖然有可能勞累,也未必被他人尤其家人所理解、所接受,但無疑是愉悅的、幸福的,因為本質上他是在為人類的幸福而勞動,使更多的人幸福,他能不幸福?
說來惆悵,自此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到「種爬山虎的老頭」了。如今,樹叢中的石頭渣滓早已撿拾乾淨,爬山虎也爬到花架子頂上開始四面牽藤了,而老人到哪裡去了呢?莫非,您是為了迴避一個陌生鄰居的「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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