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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兆貴
五代時期的舞台上,各色人等象走馬燈似的轉個不停,真正是「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那些爭權奪勢的君臣們,長命的不多,善終的更少。但是,凡事都有例外,其中有位二號人物,卻能左右逢源,長興不衰,屹立於政治舞台中心而不倒。他就是眾說紛紜到如今的宰相馮道。
馮道從政三十餘年,拜相二十餘年,先後服侍過十個皇帝。到後來,幾乎成了「宰相專業戶」,以至當權者慕名請他去主政。太平盛世做到「三朝元老」都難,兵荒馬亂之際能做「十朝元老」談何容易?更何況,馮道「受僱的東家」並非一姓而是四姓。看過馮道宦海經歷者,莫不感到雷人至極,不可思議。然而,當你再看後人的評價時,又如入訟辯之堂,不知該聽誰的好了。總體印象是:毀多於譽和者寡,讚聲沒有罵聲高。
讚譽馮道的史籍以薛居正主持編撰的《舊五代史》為代表,譭謗馮道的史籍以歐陽修主持編撰的《新五代史》為代表。《舊五代史》裡的馮道,幾乎就是道德上的完人、大臣中的表率。《新五代史》裡的馮道,則是「不自愛其身而忍恥以偷生的無廉恥者」,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指責他是「奸臣之尤」,毛澤東在早期文稿中說,「五代綱維橫決,風俗之壞極矣,馮道其代表也」,范文瀾稱馮道是「奴才的奴才」,余秋雨則稱其為「走狗的走狗」。同時,為馮道翻案的聲音自古而今從未間斷。南懷瑾原也批過馮道,後來卻在多個場合為馮道喊冤叫屈。他認為,馮道不貪財、不好色,品行無懈可擊,當時沒人反對他。後人攻擊他是站在儒家立場上,用氣節說事。
那麼,氣節難道就不重要了嗎?我們知道,每逢改朝換代之際,那些前朝臣子,往往陷入進退兩難境地,茫然不知所措。秉性貞烈者,為保全尊嚴,拒絕為後朝服務,甚至以死殉國,這叫「忠臣不事二主」;識時達變、改換門庭者,便是「貳臣」。依照這樣的原則和標準,馮道便是「貳臣」中極品,因為他一再失節,創下了失節的最高紀錄。
乾隆41年,乾隆曾詔令編撰《貳臣傳》,將洪承疇、祖大壽、馮銓等120餘人打入另冊。細覽乾隆的詔令,你會發現,乾隆也是個耍滑頭的主兒。當初江山未穩,清廷千方百計籠絡明末大臣前來歸附,說什麼「以靖人心,以明順逆」;待得江山穩固後,又把那些有功於大清的明臣列為「貳臣」,說什麼「崇獎忠貞」,「風勵臣節」。乾隆的用心,無非是以儆傚尤,防止清廷官員今後變節。如此看來,臣節問題不單是個人操守,也是帝王鞏固家天下的政治防線。
怎樣看待「貳臣」現象,歷來存有爭議。追溯起來,開「貳臣」之先例者亙古就有,且不是個案,其中影響較大的是上古名臣伊尹和春秋名相管仲。
伊尹生活的夏末商初,天下很不太平,老百姓的日子也不好過。為改變世道,造福蒼生,伊尹勇敢負起責任,先後五次遊走於商湯和夏桀之間,終於幫助商湯平定了天下。宋代王安石曾以此為例,回答唐介對馮道是否純臣的質問。王安石認為,馮道當然是純臣。就像伊尹「五就湯、五就桀」那樣,意在百姓的安寧,怎麼能說不是純臣呢?事實正是這樣,契丹企圖趁機洗劫中原,沒人出來救亡,馮道卻能說動契丹皇帝罷手。就連罵馮道最厲害的歐陽修也承認,「人皆以謂契丹不夷滅中國之人者,賴道一言之善也」。
公元前685年,齊國發生內亂。公子糾在管仲與召忽的輔助下,同公子小白爭奪君位失敗後被逼而死,召忽以身殉主。被押回齊國的管仲,不僅沒有殉節,還應桓公之請做了宰相。
對於管仲的行為,孔門也有爭議。在《論語·憲問》篇中,子路和子貢都對管仲的仁德提出疑問,孔子回答說,管仲輔佐桓公,多次會盟諸侯,不訴諸武力而一匡天下,老百姓於今仍在受益。怎麼能要求他像普通人那樣拘於小節呢?孔子儘管也曾指出過管仲的不足,但在總體上肯定管仲有維護和平以利天下之仁德。就是說,管仲屈節建功,惠及天下,乃為大德,可以不追究小節。
其實,在私有制社會中,節操之論不僅僅是私德問題,還涉及到官德與公德的關係。所謂官德,是指官場守則,須向朝廷負責,說到底是忠君效主,兼濟天下。所謂公德,是指公共守則,須向社會負責,包涵了人際交往的方方面面。相比較而言,官德不代表公德,公德高於官德。馮道臣節不保,主要反映在官德上。馮道數易其主,臣節不保,有失官德,已成歷史定論。但馮道為官期間,能以「下不欺於地,中不欺於人,上不欺於天」為守則,盡心輔政,穩定亂局,勸諫當權者力戒驕奢淫逸,體恤天下蒼生,為政為民做了不少好事,而且治學有成,述而有作,在公德與私德上均無可挑剔。雖非忠臣,也是良臣。同僚范質稱讚他「厚德稽古,宏才偉量」。馮道自己則以「但教方寸無諸惡,狼虎叢中也立身」自詡。按照孔子的說法,馮道也應算作仁德之人。否則,蘇東坡和王安石也不會把馮道看作是菩薩再來、活佛轉世。
古往今來對馮道的評述甚多,貶者有貶的道理,褒者有褒的理由,但有一點卻很少有人論及,那就是他一生遭際中的心理變化,尤為值得探究的是,馮道這種「變形金剛」似的人格是怎樣形成的。按照榮格分析心理學的觀點,馮道人格的形成,是有跡可循,有因可察的。
五代時期,門閥士族觀念依然盛行。馮道入仕之後,因為出身寒微,經常遭人譏諷。即使官至宰相,也難免受人奚落。據《舊五代史·馮道傳》記載,有一位叫任贊的工部侍郎,對馮道這位頂頭上司很不以為然。一次退朝,任贊走在馮道後面,與同僚議論說,馮道如果走得急了,說不定會從身上掉下一本《兔園策》來。《兔園策》亦稱《兔園冊》,因梁孝王所建皇家宮苑而得名,是當時鄉村塾師教習兒童的啟蒙課本。任贊拿《兔園策》說事,明顯有嘲弄馮道身世低下、學識淺薄的意思。《新五代史·劉岳傳》也有類似記載,情節大致相同。
因出身遭受歧視刺激的人,內心底處難免自卑,並會產生一種倔強的反抗心理。這種心理鬱積的發展有兩個方向:或者是外傾,不顧生死,報復社會,甚至走向不歸路;或者是內傾,暗暗較勁,發奮圖強,作出一番事業來證明自己。在政權的頻繁更迭中,馮道所以能委曲求全,虎狼叢中立身,並不全是官癮作怪,為做官而做官,很大程度上是想讓那些瞧不起他的人看看,我馮道豈是低俗平庸之輩。這樣的人格特徵,我們不僅能從馮道的人生經歷中看出端倪,也可以從他所著《仕贏學》、《榮枯鑒》、《長樂老自敘》等書中窺見堂奧。馮道能在亂世的泥沼中保持「金剛不壞之身」,得益於他熟諳官場之道,游刃仕途之險,以變應變,能屈能伸。馮道,字可道。用「道可道非常道」來解讀馮道的人生,也許最貼切不過了。 ■ 網上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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