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翼民
總把楊梅和姑媽聯繫在一起。
抹不掉的記憶,抹不掉的畫面,—江南黃梅天,雨收日出,巷子裡灑滿金燦,這時黃包車鈴一陣陣從巷子那端一路歡唱而來,一種美好的預感頓時攫住了我的心:楊梅來了,姑媽來了!
兄弟姐妹一齊歡呼雀躍著湧出門去,便見一輛黃包車上錯落有致堆砌著篾簍,篾簍外洇染上了紫紅色的楊梅汁水,頂端覆蓋著翠綠的楊梅葉子,在幾隻篾簍的空隙裡探著姑媽綻開笑容的臉龐。
姑媽長得姣小,竟被偌多的楊梅簍子給淹沒了,然而她的聲音卻脆亮且甘甜,反過來把一黃包車的楊梅給鎮住了:
「快搬進屋去,都是當早採的,新鮮著呢。吃吧,放開肚皮吃暢!」
我們便使出力氣搬運,搬得真快,渾不覺累,到末了,真想把姑媽也抬了起來。
好隆重熱烈的慶典啊!由姑媽和老祖母主持,分配這誘人的果實。姑媽手腳麻利,三下五下已經把楊梅分妥,自家幾房,遠親近戚、左鄰右舍無一缺漏。老祖母則彳亍著伶仃小腳,親自去左鄰右舍家送楊梅,這家一碗,那家一碗的,臉上掛滿著喜悅,自豪的聲音在巷子裡迴盪:
「這是我家五官(姑媽的乳名)從太湖西山帶來的,當早採的,好新鮮,好甜,大家嘗嘗。」
鄰居們回敬一串串稱謝。這些稱謝和楊梅一樣可愛,令老祖母甘甜異常。其實老祖母心中常懷有一枚苦澀的果子:祖父早逝,父親和叔伯皆無甚出息,老祖母無可奈何把她的𤀺女——我的姑媽嫁到了太湖中的西山島。緣為姑父家境殷實,他前妻病歿,遺下三個未成年的孩子,這對姑媽來說,顯然是受委屈的啊。然而姑媽樂意接受了這樣的命運安排,盡心盡職做一個賢妻良母。對此,老祖母頗覺寬慰而依然歉疚,同時總隱隱感到鄰舍們在背底裡說著閒言碎語,因此她老人家年年盼望楊梅大熟。楊梅熟了,滿巷子的街坊都能享受到這份甘甜,老祖母的心就變得踏實。姑媽十分理解老祖母的這份苦心,就年年準時送楊梅上城。
老祖母和姑媽這種微妙的心緒若干年後我稍解人事才漸漸體會真切,當初我只一門心思心繫楊梅,眼睜睜看著老祖母一海碗一海碗把楊梅往鄰家送,心中惱得不行,真不諒解她老人家何以這般慷慨?
終於輪到自家享用楊梅了,又是姑媽當主角,給我們分楊梅、洗楊梅。所謂洗,只是在楊梅裡撒些許鹽粒,輕輕一顛即可。她說這種自己栽種的楊梅乾淨,都由露水洗過的,不必用水來洗的,鹽就是最好的殺菌劑。我們吃楊梅都以臉盆為容器,真是「英雄海量」,那是因為楊梅放不長久,不及時吃掉就會變質腐爛,但有一個很好的久貯辦法——浸酒。這是父親的拿手,總要乘機浸泡幾瓶。這酒久存不壞,治腹瀉極佳。
我們放開懷抱吃楊梅,姑媽就在一旁當啦啦隊,鼓動我們快吃多吃。我眼明手快,總能當上冠軍,但不免粗疏,幾度連核也吞了下去。不料這正是姑媽所希冀的,她說,楊梅核是好東西,吞下肚去後能把毛髮之類的髒東西捲住,一併排泄掉呢。我將信將疑問老祖母,老祖母點頭稱是,還作示範連吞了幾顆楊梅核。於是每年吃楊梅的季節裡我們都會吞嚥幾顆楊梅核,算作一次腸胃大掃除吧。
到了上世紀五十年代末的時候,姑媽再沒能送楊梅來了,鄉下的果樹都歸了公,並且紛紛闢為糧田,本來漫山遍野的楊梅變得稀貴了。姑媽仍年年回城省親,卻不見了一簍簍的楊梅,老祖母頓時失去了許多風光,也使我們這些孩子失去了許多樂趣。後來老祖母去世了,姑媽也升格當上了祖母,再後來國家實行了改革開放,久違了的姑媽的楊梅重新放出了異彩,然而姑媽也垂垂老矣,但她仍年年送楊梅進城,還欣喜告訴我們說,說來也怪,這些年啊,楊梅居然年年逢上「大年」呢。她送啊送的,直至那一年她患病去世。
姑媽的楊梅已然謝幕,姑媽的「大年」之說我信。我由衷感覺到,逢上「大年」的豈止是楊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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