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偉詩
香港粵語流行歌詞創作,有一個非常鮮明的特點,就是在說故事的技法上往往另闢蹊徑,花卉動物名勝名著電影數字人名地名都是入詞的好題材,其中顏色更是歌詞取材的大宗,敝欄過去便談過林夕的〈留白〉和〈紅〉。說起來,黃偉文有〈有人喜歡藍〉,何秀萍也為楊千嬅寫過〈紫色〉和〈深紫色〉,喬靖夫亦為盧巧音的顏色概念大碟《色放》貢獻了〈深藍〉和〈暖色〉。而周耀輝不但有〈黃〉和〈黑白〉,更嘗言〈如果感覺有顏色〉。2013年,周耀輝的新作就是一首被命名為〈灰〉的歌曲。
對於「灰」,聽眾最有印象的可能是林振強的〈灰色〉和小美的〈灰色化妝〉。至於周耀輝為麥浚龍所寫〈灰〉,卻灰中帶著極強的華麗意蘊,以非常電影化的「葬禮+婚禮」色彩鮮明地寫出「灰」的城市小寓言。〈灰〉,從生命的消逝、灰濛濛的喪禮開始──
「墳場上派對 然後就散去 懷疑甚麼可叫你感觸到 讓眼淚流出變沙 靈魂在切割 然後被吃喝 懷疑甚麼使我安心走來 安心得使你想喊 能隨時含著十架 再脫去遮羞的髮 還會還會為你穿灰色的婚紗 在偉大偉大城市 還會愛嗎 哪個跪下 要吻青蛙完成我蒼白 完成你暗黑 出生比死去更可怕 到底太多瘋人 情願自殘 太多詩人需要被殺 如凡人 飛不高 至少沉下 原來我的眉逐漸在蒼白 為著你眼中的暗黑 攜著烏鴉回家 迎著未來榻下 相信你仍然會喊 」
〈灰〉首段通過一系列的矛盾修辭,描繪世事的荒誕和無可奈何。灰作為一種沉鬱的情緒底色,「墳場上派對」、「眼淚流出變沙」、「靈魂在切割 然後被吃喝」、「灰色的婚紗」、「完成我蒼白 完成你暗黑」、「出生比死去更可怕」、「情願自殘」、「太多詩人需要被殺」,突顯了無望生命所處身的蒼涼世界。詞中鏡頭化了喪禮完結後,逝去者如何輕易被消費;愛變成都市傳說,連「灰色的婚紗」也難以實現,漫長的路上不管你我都充滿蒼白暗黑。如同存在主義的洞見,人類就是如此別無選擇地被拋擲到一個連詩人也是多餘的世界。其中,「懷疑」更是關鍵詞,詩化地寫出誰的靈魂都被壓迫得支離破碎,不得不令人懷疑真實和希望。
〈灰〉,一直令我想起同樣出自周耀輝手筆的〈Dancing With The Devil〉和〈Stranger Under My Skin〉。兩者同樣詩化或寓言化地探討了人與人的距離,乃至生離死別的哀傷,體現出「即使妖怪在圍著問你 即使哀傷不知道怎說起」,可是「難以過去的叫靈魂」。靈魂所以是靈魂,所以依然活著,那是因為還有活生生的人在記掛著。因此,〈灰〉在沉鬱的情緒底色中,隱隱透出微微亮色──
「能隨時埋在垃圾 與世界一起風化 還會還會為你開灰色的櫻花 未拍下快樂快樂遺照 還會愛嗎 哪個跪下 要吻青蛙 完成我蒼白 完成你暗黑 出生比死去更可怕 攜著烏鴉回家 迎著未來榻下 相信你仍然會喊 看著你眼淚 流下到一和零之間 還令我碎裂到變為兩堆沙 完成我嗎 來完成我好嗎 出生比死去更可怕 到底太多光明無力奉還 太多幽靈誕下 如凡人 飛不高 至少沉下 原來我的眉逐漸在蒼白 為著你眼中的暗黑 攜著烏鴉回家 迎著未來榻下 相信你仍然會喊」
〈灰〉繼續「灰」,但談到可以變成垃圾、灰飛煙滅,也會開出「灰色的櫻花」,即使未拍下「快樂遺照」,卻可以不是遺憾。有時候,原來人生太光明也是一種負擔,灰濛濛的世界、隨時塌下的天地也有其妙處。這種隱然的「灰中有光」還奇異地鑲嵌在「要吻青蛙」的小寓言中。《青蛙王子》中,女主人公吻青蛙便馬上為王子解去咒語,讓青蛙變回王子。那麼,如果,我們的世界,是一個互相成全的世界,即使成全的只是對方的蒼白和暗黑。一切,又會不會更有趣一點呢。
有趣的是,「灰」在廣東口語中,同時是一個情緒形容詞,例如「最近好灰」便是指最近心情很差、情緒很低落。用法類近於書面詞中「心灰意冷」中「灰」的詞性。
此外,「想喊」「會喊」也是「想哭」「會哭」的意思。在灰暗中,還有安慰得想哭、感動得想哭、滑稽得想哭的時候。恰恰就是因為這些瞬間。其實,一切都不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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