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偉詩
林若寧曾謂,填詞人是一份很「有型」的工作,如此私密如此個人的思想感情,竟然可以覆蓋多如恒河沙數的受眾。其實,流行歌詞分析員,或者也是一份很「有型」的差事──解籤。因為我在細讀的「香港粵語流行歌詞」,既是一連串的腹語密碼謎團,也是一系列引人入勝的文字遊戲和秘密花園。2005年,周耀輝「一詞兩寫」的《南方舞廳》(粵語)《北地胭脂》(國語),借來自南北兩地的戀人「相愛很難」,來談南北兩地的文化差異,乃至雙方的互不了解和互相懷疑。
有說世上最遠的距離,是「我站在你面前,我愛你,而你不知道」。愛很難,相愛也很難,各有各寄望實在不知怎麼辦。2013年,陳詠謙與黃霑「隔空跨刀」的《同舟之情》(張學友、陳奕迅合唱)發表的同一季度,在「家是香港」的主旋律中,小克寫詞的《主旋律》異軍突起,同樣以情歌作包裝,談情人之間的磨合。然而,不管戀愛、革命還是宗教,皆是「個體投向群體」的後天建構。赤裸裸地,《主旋律》一開首便隱喻著群己關係的艱難──
「旋律牽引著弦樂,情感,總有深淺厚薄,誰於五線譜雕刻上承諾,誰於拍子機複製出假快樂。在最重要的一句哭,大時代的小插曲,記錄太多筆跡,十年廿載相識,音符內摸索。舊日你有你邁步我有我邁步,愛若是藍圖,永不用設起圈套。你要我讓步我要你讓步,旋律與音階粉飾了憤怒。你有你道路,我有我道路。愛若是徒勞,再不用記起苦惱,你每個逗號,我每個問號,旋律此刻仔細誘導。動人樂譜,為求定好,相愛的新去路。」
有論者談《主旋律》時,強調主旋律意即歌曲最常重複的一音樂部分,以營造和奠定音樂上最鮮明的風格。而「主旋律」也是一個常用的日常詞組,主要指向社會的主流價值和路線走向。《主旋律》既是談群己關係,便乾脆把愛情故事從五線譜說起。五線譜是一首樂章的音階軌跡藍圖走向,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可是音樂是感情的展現,是否可以輕易被計劃規限呢。如果要隨便依從,這首樂章便不是自然的情感流露,而是看上去很美的假快樂。最弔詭的是,音符內曾經有你有我,彼此參與對方的人生,可是一切慢慢變得計算。在主旋律既然如此互相傷害,相愛的新去路就變成最後的救贖和新生。
更有趣的是,「主旋律」一詞具有強烈的意識形態和家國色彩,常見的用法便如「這是一部主旋律題材作品,它從一個獨特的視角展現了中國各地軍民聯合起來共同抗擊日本侵略者。」這很容易令人想起,中國當代小說的名篇劉索拉《你別無選擇》,便是藉描繪大學作曲系中各種音樂人的怪行和對旋律的處理,折射出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國浮世繪。2013年,小克寫詞的《主旋律》,把「主旋律」緊扣時代,遊走於各種關係的不易,尤其沙士十年後內地和香港關係的變遷─
「旋律,怎制定量度。人心,總有陰險磊落。誰的羅曼史只不過娛樂,誰的奮鬥史渲染出假哲學。在最重要一刻退縮,大時代煙花結束,節錄太多光景,二人捕風捉影,音符內漂泊。現在,你有你邁步,然後,我有我邁步,再相遇,奈何時辰未到。現在,你要我讓步,然後,我要你讓步,再爭辯 ,難投懷合抱。昨日,你有你道路,明日,我有我道路。再分別,又來重逢預告。昨日,你每個逗號,明日,我每個問號,難合譜如流螢亂舞。何時方找到,Woo~Ho Woo~Ho,相愛的新制度…」
世俗的「主旋律」總愛渲染羅曼史和奮鬥史,彷彿大家都愛浮華盛世。參照陳冠中的《盛世-中國,2013年》,讓何東生和方草地等「和平對話」,剖析大國崛起安內攘外的鴻圖大業,全在一時之盛。《盛世》作為二十世紀梁啟超政治小說《新中國未來記》的鏡像,探索了在時代中舉步的瘋狂想像。而小克的《主旋律》,更把兩地關係活現如同共跳探戈,要合抱要合譜之餘不免流螢亂舞。相愛很難,即便血濃於水亦不能免俗。何時稍歇何時猛進,何時逗號何時頓號,令人費煞思量,當中大有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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