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立志
明朝重修倉頡廟時有一則軼事。廟宇竣工之時,皇上下旨立碑以紀其盛,於是就有了「三教之祖」、「萬聖之宗」這兩通方碑,朝廷派吏、工、刑三部尚書出席了竣工與立碑典禮。出席典禮的還有內閣大學士、監察御史、大名府知府及各縣縣令等百餘名官員,儀式宏大而隆重。典禮主持人是南樂知縣葉廷秀,此人為官清廉,為人正直。開工之初,因立碑耗資巨大,大名府號召各縣捐資,知府向胤賢率先垂範宣布捐銀十両,各縣知縣則慷慨解囊承諾捐銀五両。工程將竣,知府卻分文不出,各知縣也只出銀一両。葉廷秀一怒,便命石匠在大名府知府向胤賢名下刻上「捐銀拾両」、「未給」字樣,各知縣名下刻上「捐銀五両」、「止給一両」等字。兩方石碑成了吝嗇無信的封建官員的恥辱柱,本想流芳百世,反倒遺臭萬年。
倉頡陵區佔地兩萬多平方米,偌大的陵區,只有幾名工人在整理零亂的碑石。在這個處處修葺一新因而缺乏歲月皺摺的景區裡,難免被人懷疑,此處是否如同遍佈各地的文物贗品一樣。的確,與倉頡造字有關的遺址(墓、廟、祠、台),全國至少有八處,六書殿的壁畫有詳細說明,其中,漢代四處(河南開封、虞城、南樂、陝西白水),晉代兩處(山東壽光、東阿),其餘兩處為北宋所為。倉頡生於南樂,在史學界漸成共識。南樂倉頡陵始建於東漢永興二年(公元154年)。北宋景德元年(公元1004年)九月,宋遼澶淵之盟後,北宋名臣寇準來此拜謁,題寫了千古名聯:「盤古斯文地,開天聖人家」。北宋都開封(即東京汴梁),開封倉頡廟近在京畿,寇準捨近求遠,顯然是着意的選擇。「文革」前,這副對聯還懸掛在正殿內,堪稱鎮廟之寶。可惜的是,陵廟被紅衛兵搗毀後隨即失蹤。倉頡廟內原有一元代延佑年間的殘碑,上有「倉頡生於斯葬於斯,乃邑人之光也」的字跡,也算佐證之一。明代四朝重臣楊廷和寫道:「夫為倉頡之學者,天下古今之所同,非南樂人之所得專也。然南樂人幸而生於倉頡之鄉,則其善用之宜有先於天下者」。(《重建廟學記》)明人李岳更明確指出:「倉頡又為文字之祖,其有功於治道者歟......乃南樂縣吳樓村人,其塚在縣西三十五里。」(《重修古史官倉頡廟記》)清人魏匡指出:「南樂蓋古之衛地,......秀傑之區,人文萃焉。古史倉頡氏挺生其間,賢哲遞興,代不乏人。」(《建起鳳亭記》)相傳倉頡是黃帝的史官,後代以史為姓。吳村原本叫史官村,現在村中也以史姓居多。儘管倉頡的年代十分遙遠,吳村人始終相信,倉頡就是這個村子的人!
在古人看來,倉頡造字是一個重大事件,「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淮南子.本經訓》)在倉頡陵內,有多處楹聯、碑刻提到此事。字聖坊上刻有「天雨粟」和「鬼夜吟」六字。正殿楹聯則為:「造書製字鬼哭雨粟傳軼事,聖道擎天鳥跡獸痕想當年」,都說明,倉頡造字,的確是一件驚天地、泣鬼神的事件。天帝為警示百姓不要只顧習字,誤了農時,專門下了一場穀子雨(據說「穀雨」這個節氣即由此而來)。人們掌握了文字,開始聰明起來,一些平時愚弄百姓的壞人、魔鬼,感到驚恐不安,便在黑夜裡跑到野外哭泣。
倉頡造字,結束了先民結繩記事的蒙昧狀態,開啟了使用文字的文明時代,大大促進了人類的文明進程。倉頡廟大門內一副對聯就是此意:「久矣斯文刻骨書陶結繩乃止五千載,大哉夫子醒民覺世啟智之傳第一人。」文字的創造,不僅直接促進了各種文化學術的繁榮,也促進了社會政治的發展。六書殿前有一副楹聯:「儒經釋義道德之傳咸賴於字,修身齊家治平者業莫大乎學」,就明確闡述了倉頡造字的文化與政治功能。作家周濯街寫道:「倉頡是漢字的創始人,是他率先在通向人類文明的路口插上一路標,在人類心靈上點燃了第一盞明燈;是他第一個滿足了人類的精神需要,勢必被載入輝煌的史冊。」(《造字之神》)有了文字,歷史掙脫了時間的桎梏;有了文字,心靈實現了載體的表達;有了文字,就有了開啟自然與智慧之靈的鑰匙,於是「造化不能藏其秘」、「靈怪不能遁其形」,一切都因神秘的文字而得以彰顯,一切都因文字的創造而「傳於異地,留於異時」。正如正殿中一句聯語所說,「文成書契褒貶從此留鐵證。」以書契代結繩,宣示了文明的進程。歷代詩人當然不乏歌讚題詠。唐代詩人汪遵有一首影響頗大的《倉頡台》詩:「觀跡成文代結繩,皇風儒教浩然興。幾人從此休耕釣,吟對長安雪夜燈。」(全唐詩602卷)時間過了上千年,清代學者俞樾在《倉頡墓》一詩中,則表達了時代的憂慮:「結繩以後費經營,體制於今幾變更。不識何嘗非快活,好奇未免太聰明。經書燒後無真本,字母傳來半梵聲。我聲彫蟲徒碌碌,可憐浪費楮先生。」(《晚晴簃詩匯》卷150)的確,焚書坑儒、文字獄,不都是因文字而起麼?
造字是倉頡的個人行為嗎?魯迅先生有一篇專門議論文字產生和語言發展的文章,對造字過程提出自己的看法:「倉頡也不止一個,有的在刀柄上刻一點圖,有的在門戶上畫一些畫,心心相印,口口相傳,文字就多起來,史官一採集,便可以敷衍記事了。中國文字的由來,恐怕也逃不出這例子。」(《且介亭雜文.門外文談》)郭沫若先生也認為:「任何民族的文字,都和語言一樣,是勞動人民在勞動過程中,從無到有,從少到多,從多次嘗試到約定俗成,逐步孕育、造練、發展出來的,它決不是一人一時的產物。」(《古代文字之辯證的發展》)考古學家徐旭生先生敘述文字起源時說:「倉頡以前,在各氏族裡面已經有類似文字符號的使用,但是各作各的符號,不相統一,所以不能通用;倉頡出來,把這些龐雜的符號整齊劃一起來,因此遂可通用,所以獨傳於後世」。(《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由此可見,倉頡不過是漢字發展中的一個代表人物而已。
正如前述,目前的南樂倉頡陵,其主體部分並非古代文物,而是前幾年新起的建築。由於兵燹和自然災害,南樂倉頡廟屢遭劫難,但屢毀屢建,「歷漢唐以來,未嘗稍替」。1966年開始的「十年浩劫」,是對中國文化的史無前例的毀滅運動,倉頡廟成為廢墟,倉頡墓亦被挖開。出乎意料的是,倉頡墓中被挖出的盆罐等物,經專家鑒定,竟是龍山文化和仰韶文化的文物。古遺址的出現,增加了南樂倉頡陵的文化價值。1994年南樂縣多方籌資數百萬元,開始着手重修倉頡陵及倉頡廟,2000年全部完工,新修的廟宇大量搜集了散落於民間的原石碑、石獸和建築構件,多少保持了建築物的古老韻味和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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