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華
1953年,中國大陸進行第一次人口普查,發現國民總數已逾六億,年增長率則高於20?。在大多數人眼裡,這是勝利的標誌、復興的符號、凱歌的序曲。然而,當時的北大校長馬寅初卻發出了不合時宜的聲音:經過三年的調查研究發,他發現中國人口的增長率是每年增長22?以上,有些地方甚至達30?,這實在是太高了。如此發展下去,50年後,中國將有26億人口。由於人多地少,恐怕連吃飯都成問題,恐怕會面臨嚴重的糧食危機。於是,他將自己的研究成果寫成「控制人口與科學研究」一文,呼籲國民節制自己的生育慾,每對夫婦最好只生兩個孩子。
在最初的討論中,馬寅初借計劃經濟的國策宣傳自己的思想,收效似乎很好。他的發言甚至受到最高領袖的讚賞: 「人口是不是可以搞成有計劃地生產,這是一種設想。這一條馬老講得很好,我跟他是同志,從前他的意見,百花齊放沒有放出來,準備放,就是人家反對,就是不要他講,今天算是暢所欲言了。此事人民有要求,城鄉人民均有此要求,說沒有要求是不對的。」不過,反對的聲音很快呼嘯而至:大躍進開始以後,全民處於亢奮狀態,人定勝天的樂觀主義情緒壓制住了懷疑的聲音。在狂熱的氛圍中,幾乎所有跟得上時代的中國人都成了浪漫的人類中心主義者。1960年第7月,《中國青年》(當時為半月刊)發表了詩歌《征服大自然》,記錄了當時的主流心理:
一腳踢倒山,
一拳捅破天,
張口吞宇宙,
革新地球翻。
以大山做鞍,
以大河做鞭,
挺起胸膛,
征服自然。
這首詩的作者是「白龜山水庫臨穎瓦店十營民工」。從這首詩可以看到,征服自然的思想在當時是多麼深入人心。相對於這種立場,馬寅初的見解顯然不合時宜,相當於往火上澆水,其結果可想而知。反對者進行了最簡單的數學運算,便做出了終審判決:每個人有兩隻手但只有一張口,2大於1,因此,公民數量的多少決定了國力的強弱,我們應該以人手論代替人口論。於是,馬寅初的聲音只激起了1958至1959年間短暫的批判熱潮,隨後便消失於那個喧囂的時代。他很快被解除校長之職,喪失了發言的機會,再也無法為自己辯護。
可是,歷史卻證明了馬寅初的預見。從1964年到1974年,中國人口由7億增加到9億。此後,決策部門漸漸開始重視計劃生育問題。1977年8月12至18日,第十二次全國代表大會宣佈:「到本世紀末,必須力爭把我國的人口控制在十二億以內。」在這種背景下,人們又開始重估馬寅初的新人口論,逐步承認其合理性。1979年7月25日,中央正式為98歲的馬寅初平反。國人終於覺醒了,但這已經是遲到的決定:尾大難掉,巨大的人口基數決定了控制的難度;為了彌補過去所犯下的錯誤,不得不採取了一戶一胎的激進策略,讓今人為過去買單;儘管如此,2012年人口依然達到了13億5千萬。為了應對人口的壓力,我們將山川和草原改造為農田和牧場,興建了世界上最多的工廠和高樓。於是,今天的中國人不得不面對這樣的現實:大城市成了鋼筋水泥的森林,我們只能行走於高樓的縫隙中;道路阻塞,到處擁堵,開車和不開車的人同樣肝火旺盛;汽車尾氣和工廠煙囪排出的煙霧形成的灰霾籠罩着萬物;過度開墾、放牧、耕種使森林萎縮、牧場沙漠化、農田貧瘠,風暴常常攜帶着滾滾黃沙;河流污染,飲用水告急,等等。面對這些景象,我們可能會搖頭嘆息,但又只能無奈面對:要養活13億人口,這些似乎都是必要的代價。
或許,少數人會想起馬寅初,並且不由自主地想:假如他當初的呼籲不被輕率地批評、嘲笑、否決,倘若我們從那時就適當控制生育慾,我們現在的生存壓力可能會小得多。然而,歷史沒有假設:現在,至少13億人居住於祖先留下的土地上。美國和加拿大與中國的領土大體相同,但其人口密度卻大約只有我們的1/4和 1/40 。從領土的角度看,我們的環境壓力是它們的4倍到40倍。相比於加拿大,我們同等面積的土地要多收穫40倍的東西。倘若考慮到廣袤的沙漠地帶,實際的環境壓力更為嚴峻。
受制於時代語境,馬寅初考慮的主要是耕地面積,並沒有充分考慮環境因素。那些批判他的人更不會注意到後者。在亢奮的精神氛圍中,我們的民族視野中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盲區。幾十年後,這些被忽略的東西成為我們苦惱的源泉;城市人口激增、污染、擁堵、正逼近承受極限的生態體系。在這些現實困境面前,阿Q式的精神勝利法和流行的心靈雞湯都於事無補:即使我們選擇了閉目塞聽的鴕鳥策略,它們仍折磨着芸芸眾生。更加嚴峻的是,這些問題很難在轉型中獲得解決:我們可以發展生態產業,但卻不能根除巨大的人口基數帶來的環境壓力(如野生動物生存空間銳減)。
詭異的是,許多人一方面抱怨擁堵、灰霾、水質、工業污染,一方面又想放縱自己的生育慾。尤其是近幾年,部分學者以老齡化為依據,渲染所謂「大國空巢」的危機,要求轉變人口政策。至少在精神層面,他們正在重蹈五十年代的覆轍。在這種非理性的氛圍中,我希望同胞們讀讀馬寅初的書,揣摩一下歷史上的因果輪迴,更加理性地籌劃未來。
(作者為深圳大學文學院教授,文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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