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翼民
如今餐飲業的競爭正向縱深發展,除了飲食本身的趨精趨雅,追求色,香、味、聲(菜餚的聲響)諸元素外,環境的高雅、文化的布設,乃至餐具的品位都是競爭的元素。一次去吃餛飩,那裡環境優雅,餛飩味美,所用的碗和調羹皆異常精美,為食客們所稱道,我感慨之餘道:「其實六十年前,我父母開辦的一爿小麵館已經開此風氣之先也。」
那時我尚不足十歲,父親經理的一爿綢莊倒閉,在面臨失業的困境下,我母親和他一起在蘇州城鬧中取靜的巷子裡開辦了一爿名叫「秀記」的麵館,僱了兩名幫手,連同叔父在內,五個人協力同心把個麵店經營得有聲有色,在同類小麵館中可謂佼佼者也。
秀記麵館店面不大,四五張杉木八仙桌而已,卻整潔有致,桌椅每天都用熱鹼水揩洗得盡顯原木紋理。至於碗筷,亦然潔淨可人,雖然是毛竹筷,送到吃客手裡都是清清爽爽、熱手暖心,那一隻隻碗,更顯得神采非常,--深深的碗沿,碗外四幅一色的青花團龍圖案,外青而裡白,底砣裡刻着「秀記」兩字。我們都稱之為「團龍碗」。
初,叔父對店裡用團龍碗下麵頗不理解,認為其他大小麵館都用敞口的麵碗,看似很大,其實容積不大,只有團龍碗的四分之三,麵撈得一多,湯水就會外溢,給吃客的視覺效果挺好,有的碗底很高,碗極淺,容積益發的小,秀記麵館為什麼不隨了大流?父親說,青花的團龍碗首先給人的感覺清爽精細,識貨的吃客還會識得它內囊的豐厚,吃一碗麵很扎實的,寬湯也不外溢。因團龍碗的精細實惠,果然招徠得顧客盈門,麵館也因薄利多銷而賺頭不小,叔父遂口服心服。有五六年的光景,我家老少十餘口的日子全賴這家小麵館撐了過來。
那會兒,母親除了經營麵館,還利用早市過後的辰光經營小菜外賣,主要到區政府那裡現煮現賣熟菜。我記得如果逢上春筍應市,母親會去區政府的門廊裡生起爐灶,現煮現賣醃篤鮮--鮮肉鹹肉加筍塊百葉結抑或麵筋塞肉油豆腐塞肉,滿滿的一碗,售價一角,有葷有素,湯湯水水,香鮮可口,足夠機關工作人員一頓午餐的下飯菜餚,所以廣受歡迎,利潤倒也不薄。這時母親所用的是一種外壁描着幾朵紅花的碗盞了。我們都稱之為「紅花碗」。紅花碗雖不如團龍碗內囊深大,卻也容積不小,可盛足夠的湯水,主要是外壁紅花的悅目賞心。母親說,區政府裡的人都崇尚紅花,評先進要戴紅花,競標兵要插紅花,連結婚辦喜事也喜歡佩戴紅花,給他們用紅花碗盛菜,他們自然會有一種吉慶的感覺。那時母親讓食客們將紅花碗盛着菜一併帶走的,我偶然隨母親做生意,在一旁看到食客連碗端走,會發急他們是否會將碗歸還,母親笑道,這些人都是幹部,很文明禮貌,都會自覺將碗歸還,並且都很小心謹慎,絕不會將碗弄破損,因為將紅花碗弄破損了,是不祥之兆呢。我將信將疑,但事實正如母親所言,紅花碗鮮有被弄破損者。
幾年後,實行合作化和公私合營了,父親被合營進一家大飯店當會計,秀記麵館的一些物件也被合營了,但一大摞團龍碗和紅花碗沒被吸納,說是大飯店有統一的餐具,容不得雜七亂八者。父親嘆息說,其實大飯店也容不得這種細氣實惠的碗盞,顧客實惠了,飯店的賺頭豈不減少了?也好,一大摞團龍碗和紅花碗就此成了我們家的家常餐具啦,用來盛菜看着吃着都覺得喜興,直到半個多世紀後的今天,我的小家仍然保留着幾隻這樣的碗盞,雖然很舊了,甚至小有破損,我依然會用着,不是吝嗇,而是見着它,就會深深懷念那個年代的日子,懷念早已逝世的雙親,懷念雙親由它引發之教誨我們的做人處世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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