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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小彬
人潮熙熙,皆為利往,而今收藏炙手可熱,據說獲利可觀。有以前的小說家,轉行收藏20年,卓然有成,登上央視講壇現身說法,傳授經驗,台下聽眾景仰景從。民間集郵、集幣、集過時票證者不勝枚舉,字畫、傢具、珍寶、古董收藏者更如過江之鯽。
我個人,勉強可稱為書籍收藏者,其開端,可追溯至1978年5月1日。那一天,許多封禁已久的中外文學名著重印發行,全國大中城市書店門前人山人海。我從下鄉的村莊跑回來,和幾個同學一起排隊買書,把衣服都擠破了,才購得幾本《古文觀止》、《九三年》。那時人們還沒有收藏概念,買書都是為了學習和增長知識,我也不例外。後來,回城進了工廠,工資微薄,有時在書店見到一本好書,囊中羞澀,無錢可買,只好揀些已經看完的書賣掉,得了錢再將新書買下,這樣買來的書中有《托爾斯泰書信選》。近些年,兜裡有了點閒錢,也多少有點收藏的意思了,但還不是職業收藏家的路數,主要表現為買書首先是讀,其次為藏,幾乎沒有以藏謀利的念頭。有些書買來讀完後,過幾年還要再看一遍,有的書讀了,還要再找相關的書看,一來二去,誘使人隔三岔五往書店跑。
讀書人的一大毛病由此養成:買書成癖。有時上街,見到書店就走不動了,非要進去不可,每次又總能看到一、兩本不錯的書,心裡癢癢的,多數時候都掏錢買下了。上世紀80年代後期,我到報社做了記者,赴外地採訪或開會,得空便去逛當地的書店,即使一小縣城,亦復如此,在太行山群峰包圍的井陘,我買到過一本《花城》詩歌增刊,裡面收有北島、顧城的作品。如果去北上深廣,更要跑書店了。1999年深圳首屆高交會,我在採寫稿件之餘,往深圳書城去了兩趟,買了一大包書,有《馬克思的幽靈》、《紅玫瑰與白玫瑰》等。
一般讀書人的收入增長,永遠追不上書價的飆升,特別是我愛讀的學術書籍的價格,漲幅更加驚人。所幸隨着互聯網強勢推進,網上書店應運而生,像從當當、京東購書,新書可以打8折,稍舊一點的書可以打6折,比街上書店便宜一些。近年來,我買的書多由網上訂購而來,一般是頭一天下單,第二天下午快遞員便送書上門了,這樣買來的書有《啟迪》、《夜頌中的革命與宗教》、《陳寅恪叢考》等。不過,網上購書也有一缺點,即你無法在書到之前觀其全貌,只憑網上的簡要介紹便買了,因此偶有失誤和失望之購,不像在書店,你可以把書從頭到尾仔細查看,甚至讀上七、八頁,然後再決定購買與否。
日積月累之下,家裡書多成災。我雖有一間書房,靠東牆立有六個大書櫥,卻早已滿滿當當。有些書就堆放在書房的兩張桌子上,後來桌上也放不下了,我只好將原來放衣物的一個櫃子騰空當書櫥,本以為這下可以稍為寬鬆些了,不想散放各處的圖書一擁而上,僅用一周,便將此櫥佔滿,有些書又只能隨意堆積了。我當然很享受這種坐擁書城的感覺,可正如有人說過的,「書到找時方恨多」,不久前,為寫一篇文章,需要重閱《薩特作品精粹》,那叫一個上天入地、翻箱倒櫃、望眼欲穿,忙得滿頭大汗,最後才在一個書櫥的最下一層雜書中找見了。
坐擁書城,不錯,藏書築起了一座城,圍困着你,也保衛着你;佔有着你,也支撐着你;令你沉溺其中,也助你神遊八方。30多年來,無論遇到什麼樣的坎坷磨折,無論被命運驅趕到怎樣無奈和荒唐的境地,我都是依靠閱讀,依憑書籍給予的見識和滋養渡過難關的。心痛意煩之際,我會想起《儒行》:「身可危也,而志不可奪也;雖危起居,竟信其志,猶將不忘百姓之病」,同時想到,自己所遭逢的挫折艱辛,怎麼也比不上艾特瑪托夫《斷頭台》中的阿夫季吧,他一心向善,卻屢受劫難、遍體鱗傷、險些喪命,他是靠着理想和信仰挺過來的呀,我們讀書是為了什麼呢?不就是為了從中汲取力量用來支持自己篤守正道嗎?忽然又想起,阿夫季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梅思金公爵多像啊,時間隔了100多年,可這兩人的血管裡奔流着同樣的血液,艾特瑪托夫寫作的時候,一定對《白癡》領會極深。陀思妥耶夫斯基還寫過一個人物基里洛夫,法國作家加繆的性格、所思所想以及那種決絕的姿態,與基里洛夫太相似了,就像從書中走出來的一樣--正是在這樣的發現、驚喜和聯想中,外界施加於我的傷害減輕了重量與壓迫。
被稱為「難以歸類的學者」瓦.本雅明,也是一位獨特的書籍收藏家,他曾撰文寫道,書籍雖有自己的命運,但其「最重要的命運是與收藏者相遇」。收藏家來到書店閒逛,忽然看見一本久聞其名難以尋覓的書擺在那裡,大喜過望,趕緊將書買下帶回家中,書從此與主人共居一室,從單調乏味的商品屬性中解放出來,藏書因此是為完成人的救贖而進行的對物品的救贖。本雅明的原話說得好:「對收藏者來說,一切書籍的真正自由是在他書架上的某處」。
一個人喜歡讀怎樣的書,怎樣挑選購買圖書,實在是大有深意的,本雅明說這體現了「收藏者的精神氣息」。當我們走進書店,在書架上瀏覽、尋找,對一些書籍的缺少品位感到無趣和不屑,發現一本好書時的驚訝和欣喜,終於買到心儀許久的圖書時的幸福和滿足,這種種心緒,每一個讀書人都有體會。我們不僅是在找書,而且是在尋找同道,尋覓氣味相投的人。我們有時很孤獨,有時極疲憊,我們是在書店裡與人密談、交流,我們是在讓自己休憩,緩釋職業和生活的重壓。我們渴望盤桓在一種氛圍裡,期待呼吸到一種氣息,在這種伴有淡淡書香的氛圍和氣息中,我們感到舒適、愜意,我們暫時擺脫了塵世的粗俗和糾纏,躲開喧囂的人群,我們與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和古今賢哲促膝而談。而將書籍買下帶回家,是讓我們喜愛的書盡快離開充滿利潤和數字計算的市場,離開交換價值支配精神價值的地方,離開那些根本不配這些書籍的人與物。書一旦為我所有,便與個體產生思想和靈魂的聯繫,你會發現,你長期思考並受其煎熬的問題,有些別人已經思考過了,而且想得比你深刻和周詳;有時你又會看到,自己對人生和社會的觀念與見解,在不同的書和不同的作者那裡得到了聲援或佐證,你會霎時領悟自己其實並不孤單,並不滄海一粟,自己也有同類、同盟和同情者。
書讀過之後,我們將其置放於書架,納入收藏系列,加固了我們的城堡。在紅塵滾滾的今天,此書和其它書籍組合,一則為我們遮擋外界的風雨,二則營建出一間帶有鮮明個人風格與印記的私密居室,一個心靈的小小港灣,一所精神的故園。■網上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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