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陸濤
父親是因為發燒被送進縣醫院的。問他身體有什麼不適,他說不覺得有什麼不適。但我知道他肯定有哪兒是不舒服的。因為我說給他揉揉肚子,他的眉毛竟然挑了一下一口應承下來--父親平時從沒喊過痛癢,從沒讓我們給他揉過捏過--守在平靜如常的父親身邊,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僅僅過了一夜,父親竟連一句話都沒留下便驟然離世!看着醫生護士在父親身上徒勞地按壓、搶救,那一刻,我突然感到,再堅強的生命也會如此脆弱,脆弱到竟然這樣不堪一擊!
父親是新中國成立前夕參加工作的。新的政權,新的生活,帶給剛剛走上社會的父親怎樣的喜悅?父親從沒講過他的那段經歷,但我完全可以想像得到,當時父親那種朝氣蓬勃激情滿懷的樣子。不過父親生性內斂,不喜張揚,他的欣悅,他的激動,只會埋在心底,不會表現出來。「文革」前,我無意間翻看過父親寫於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小說、劇本文稿,作品的字裡行間,浸透了那個時代青年人的激情與嚮往。
但我後來發覺,可能正是因為這種對新生活的激情與嚮往,卻一直在給父親增加着莫可名狀的苦惱。父親雖然只讀過幾年小學,但骨子裡卻是個浪漫文人。文人都渴望那種夫唱婦隨,情投意合,紅袖添香的婚姻生活。用這樣的標準衡量,母親顯然不是父親的意中人。母親沒上過學,不識字,卻極有個性,疾惡如仇,敢說敢為,心直口快,俠肝義膽,給不了父親想要的那種細膩的感情。因此,打我記事起只要父親回了家,家裡就很難消停。吵過,鬧過,也動過手,甚至幾次鬧到法院,但父親終歸還是與母親白頭偕老。我想,恐怕還是因為父親心裡一直有着一道無法逾越的山峰,那就是中國傳統的道德準則。面對他自認為痛苦的婚姻,他可以用少回家甚至不回家的方式來逃避來自虐來自我約束,但命中注定他不可能邁出那最後一步。
其實,父親對家庭婚姻生活的不滿,完全是那個時代小知識分子的自尋煩惱。而真正給父親的心靈帶來致命傷害的,卻是「文革」以及「後文革」時代變異了的世道人心。
1966年「文革」開始,縣委癱瘓了。父親被從「四清」一線抽調回縣,明確任命為縣委辦公室負責人,主要任務是接待「紅衛兵」。父親那年32歲。我完全可以想像得出,一直把革命工作視若生命的我的年輕的父親,對黨組織交給的任務會是怎樣一種毫無保留地全身心投入。然而父親沒有料到,「紅衛兵」運動後期清算派性組織時,他竟然莫名其妙地成了運動的犧牲品。那段時間,儘管父親仍然保持着他一貫的內斂與少語,但因為我親眼看到了那些遍佈縣城大街小巷的關於他的大字報,就覺得父親的眼神裡滿是莫名的驚恐與無助。之後,父親又被停止工作,關起來參加了將近一年的「學習班」。
1970年父親獲釋後,被「重新分配」到縣醫藥公司。公司的頭頭以為父親是下放到公司「改造」的,不是安排父親到車間和工人一樣幹活,就是讓父親到誰都不願意去的偏遠山區下鄉蹲點。要知道,那時候父親才36歲,正是幹事業出成果的年齡,卻被生生剝奪了參與正常工作的權利。陷於那樣一種不明不白的境地,父親的內心裡肯定有着無盡的痛苦。可父親天生就不是那種「會哭的孩子」,他只會把外界強加於他的痛苦,默默地疊加在心裡。他不知道,這種痛苦的疊加,猶如鈍刀子割肉,會在無情的歲月中把對人的傷害放之最大;這種傷害雖然是無形的,然而卻比任何看得見的傷害更殘酷更慘烈。1971年春天,屢屢受傷的父親終於撐不住了,身體裡的魔鬼突然主宰了他的思維天地,咆哮的洪流訇然沖決了他的心靈之堤--父親精神失常了!
那是我青澀記憶中一段最悲慘的日子!為了父親的病,我們四處尋醫問藥,當然也找了不少鄉村的巫醫神漢。我親眼看到那些形形色色的先生大夫,給父親的嘴裡灌了許多各種各樣的藥,在父親的身上扎進無數長長短短的針。也親眼目睹了父親在面對病魔時,是如何保持了他一貫的堅強與隱忍。
1970年代末,國家開始為在「文革」中受過迫害和錯誤處理的幹部落實政策。從不求人的父親,在母親的督促和陪同下,第一次因為自己的事情去四處求告。然而,找來找去得到的答覆是,父親當年不是當權派沒有被打倒沒有戴「帽子」而且沒有做過任何結論,也就沒有「政策」需要落實;辦學習班停發的工資後來又補發了,安排去醫藥公司也屬於正常調動。父親找的人有領導,有同事,也有當年處理父親時的參與者。這些人有的表示同情,有的表示不解,有的表示厭惡,有的甚至會惡語相譏。但即使如此,我也從沒聽到過父親的抱怨和牢騷,從沒聽到過他對社會對任何人的一句不敬之詞。
我是家裡的長子。少年時期父親很少回家,父親因病回歸家庭後不久我就參軍遠離了家鄉,真正跟父親生活在一起的時間不長,對父親比較陌生。父親去世後這半年時間裡,我一直在回憶跟父親一起生活的那些珍貴片斷,並試圖進入父親的內心世界,還原一個真實的父親。但是,我發現我的思維經常會出現短路。用世俗的觀念來看,父親這輩子算不上成功者,甚至有些窩囊。工作幾十年沒混個一官半職,「文革」中莫名其妙挨了一通整沒能討回來個說法,「革命」幾十年孩子老婆幾乎沒跟他沾過什麼光倒受了他不少牽累。面對社會的歧視,面對時代強加於他的種種不公與不幸,他也不抗爭,不抱怨,似乎只會忍氣吞聲逆來順受。但靜下心來想想,又不能不承認,我們這個家庭在村裡是出眾的,父親的子孫也都是優秀的。而這出眾,這優秀,無不都在彰顯着父親潛移默化的影響,那就是做人的尊嚴。父親生活在一個無公平公正可言的時代,他無力改變環境改變命運,他只好以堅強作矛,以隱忍作盾,用一種超然世外的人生態度,不苛求他人,不委屈自己,始終在堅守着他做人的尊嚴。「生命誠可貴,尊嚴價更高。」有了這個堅守,父親對一切身外之物都能夠淡然處之。
父親是離休幹部,按規定醫藥費可以實報實銷。可近幾年,卻幾乎沒見父親拿過藥看過病。父親去世後,我們去給父親報銷住院費用時才知道,縣醫藥公司前幾年已轉制成民營藥店,原由醫藥公司為父親繳的醫療保險,藥店以可在藥店拿藥為借口早就給無端停繳了。父親平時有個頭疼腦熱拿幾片藥,必須樓上樓下跑來跑去找藥店經理批了條子才能辦。以父親的性格,他是寧可被病痛折磨不吃藥硬扛着,也不會舍下臉去求經理簽那個字。
父親就這樣走了,走得是那樣乾脆,那樣決絕,那樣了無牽掛。遠去的父親臉上一如平日,安詳,平和,端莊,跟睡着了一樣。我知道,父親那是在用他最後的尊嚴,去完成着實踐着他一生的堅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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