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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優美的小提琴聲安撫着「我」的傷痛。 網上圖片
--一夜長成
黄莉明
越南這個國家所經歷過的眾多場戰爭,早在我出生之前就開始了。
溯源古代,當時的越南基本上是中國的附屬國,連文字用的也是中文(chǔnho)。我記得自己懂事了以後,還能看到有些越南老人家用毛筆寫中文,也記得在我家對面的古董店裡看到的中文毛筆字。後來,正如日語裡所引用的中文一樣,就出現了越南化的中文(Chǔnho) 。可是這種越化中文也只供文人雅士們寫詩作賦之用,公文上直到二十世紀初還是用漢字的。
十九世紀期間,法國開始了在越南近一百年的統治,所以很自然的,現代越文所受的法語影響頗深。越文和法語一樣,基本上是拼音文字(越文比法語更甚),即只要能講就能寫出來。再者,早期越文裡的很多單詞,都是直接從法語音譯過來的,且一直沿用至今,例如跌倒,法語是tombre,越文是tong be。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當法國被德國納粹軍佔領時,越南的統治權便落入到日本人手裡。當時,胡志明在抵抗日軍的同時也在全國各地擴大自己的勢力。當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尾聲投降,胡志明的軍隊便拿下了首都河內,解放了越南。1945年9月2日,越南民主共和國作為一個獨立的國家正式成立了。胡志明當時所說的「沒有什麼比獨立自由更可貴」,成了越南的座右銘:獨立、自由、幸福。
可是,法國不肯承認胡志明的獨立宣言,重新駐軍越南,進而把越軍逼往北部,開始了第一次印支戰爭。
1972年美國使者基辛格與北越代表黎德壽秘密會晤後,尼克松便和中、蘇雙方進行了一些外交接觸。同時,美國加重了對北越的轟炸,以逼迫北越妥協。
以上「美國加重了對北越的轟炸」這一語帶過裡,埋藏了多少六歲時的我所親眼目睹的生靈塗炭、悲歡離合!這些四十多年前發生過的事,至今依然在我的腦海裡清晰如昨......
那本是我最快樂的一天(注1)。我被邀請到了海防市廣播電台的錄音室裡,為即將播放的節目灌錄了一曲獨唱。雖說我後來也有其他的廣播錄音機會,但那天的第一次無疑是我最難忘的經歷。當時沒有電視機和錄音機,廣播電台自是備受大眾重視的唯一娛樂媒體。而且,那次錄音完畢後,負責的叔叔還特別稱讚了我,說日後要好好地栽培。所以,那天下午我是哼着歌兒從錄音室蹦着回家的,一路上還幻想着長大了以後要唱好多好多的歌兒......
可那天夜裡,睡意正酣的我突然被一陣驚天動地的轟隆聲震醒了。頓時,轟隆聲之間夾雜進了刺耳的警笛聲、廣播員催促大家進防空洞的聲音和四周人們的驚叫聲......在這一片驚慌混亂中,嚇得渾身發抖的我糊裡糊塗地被家人連拖帶抱地扯進了防空洞裡,而我的童年,也就在那一片驚懼混亂之中畫上了一個偌大的句號。
那一夜過後,慶幸家人都還健在的我們,開始了看似如常卻又並非如常的生活。才活了六年、還有那麼多歌沒唱、卻每天離死亡那麼近的我,心底積鬱着一股強烈的恐懼和擔憂。每次為了避開美機的轟炸而進防空洞時,我都會深怕以後再也見不到太陽;而每當家裡有人外出時,我又會暗自擔心他們或許再也回不來。可在那一夜之間已突然長大成人的我,只把這一切擔憂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有一天,當我一如往常地坐在家門口,無聊地看着街上稀少的車來人往時,一輛軍用卡車不急不緩地從我眼前經過。我抬頭仔細一看,卻是想後悔也來不及了。原來那卡車上面載着的,竟是一具具無人認領的屍體!頓時,被壓抑已久的驚懼擔憂排山倒海般湧上了我的心頭,隨即化作滿臉斑斕的淚水,和一陣陣無法止住的嗚咽......
不知何時,街上的廣播電台開始傳來了一陣悠揚悅耳的小提琴聲,輕輕地把我從悲痛中喚醒。我一時忘卻了哭泣,讓優美的琴聲安撫着我為殤逝的生命所感受的傷痛。聽着聽着,眼前的醜陋傷痛逐漸地離我遠去......
那一場美麗與醜惡的正面撞擊,讓我與古典音樂結下了今生的不解之緣。
我們的日子就這樣在驚懼、擔憂和不見天日的防空洞之中度過。即使美機沒來轟炸的空檔,落地時沒有立刻引爆的地雷式炸彈也都會隨時爆炸而導致傷亡。所以,時時刻刻都在死亡邊緣掙扎的我們實在是防不勝防。
又記得有一次轟炸,炸彈的響聲離我們特別的近,以致餘震久久還在心裡捶打個不停。當我們從防空洞裡出來時,父親便引我們去看桌上一小攤頗為整齊的灰,淡淡地對我們說:「你們看,飛機來轟炸之前這還是一疊整整齊齊的紙幣(注2)呢。」 見慣了風浪的父親接着又說:「人都沒事就好。」
這時街上傳來了鄰居的痛哭聲。原來,和我們同街,只隔了幾間房子的鄰居在門前發現了丈夫血肉模糊的屍體!經過上一次的驚懼之後,我再也不敢目睹這一切,故只知道長輩和其他鄰居們一起幫助那家人替男主人收拾好遺體,辦了喪事,又好生安慰了那被撇下的寡婦和七八個孩子們,其中最小的比我還要小。
可過了才沒幾天,市裡的人卻在那家鄰居門前的防空洞裡挖出了另一具屍體。那新寡婦一看便立刻知道原來剛被挖出來的才是她的丈夫,而幾天前讓她耗盡了錢財所安葬了的,竟是一個過路人而已。如此無奈的情景,鄰居們看在眼裡實在不忍心,便慷慨解囊幫助他們再次把喪事給辦了。幸虧這樣,不然,那家男主人的遺體就要像我那天所見的卡車上的那些無人認領的屍體那樣,會被草草地「處理」掉的了。
注1:根據網上查到的記錄,這一天是1972年4月16日,我剛過六歲生日沒幾天。
注2:B52炸彈的壓力足以致使紙幣化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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