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野秋
前幾天剛過完「世界讀書日」,驚覺當今中國人的讀書量排在世界各國排行榜上的後列,甚至不到以色列人平均讀書的十分之一。汗顏之餘,反思聯翩。
首先想起我的讀書經歷,我的讀書生涯始於「亂讀時代」,之所以「亂讀」,是因為沒有辦法去有引導、有規律、有章法地讀書,在當時甚至連讀書本身都是一種罪惡。現在想來,社會的主流思潮如此公然仇視、排斥「讀書」行為,在中國歷史上只有秦朝。
我讀小學時趕上了內地文革的尾巴,一九六九年,老人家眼看紅衛兵們折騰得差不多了,提出「復課鬧革命」的號召,我就在那時節背起書包上了小學。功課除了口號外,沒任何實質性內容,不是背誦「老三篇」,就是《毛主席語錄》。隨着認字進度的加快,我比同學超前了一步,開始閱讀《毛澤東選集》,也就是「雄文四卷」。我對這四卷的情有獨鍾全在於文後的註釋,讀尾註讀得津津有味。因為那時候「破四舊」很徹底,基本上找不到古書,而《毛選》裡有很多成語典故的解釋,我把它當故事讀,倒也覺得有趣,尤其是沒人逼着你讀,反倒格外認真,毫不做假。
很快,讀書的效果就出來了,我在班上常常冷不丁炫耀幾句成語,用今天人的調侃叫「這丫還會說成語」,令同學乃至老師大為驚訝,歷史知識也是那樣片段式地累積起來的。這也許是讀書給我精神上帶來的「第一桶金」。
此後讀書慾望不可遏止,因為書的資源奇缺,轉而對一切有字的紙張鍾愛有加。最奇的是,因為父親業餘喜歡中醫學,我從他的書架上拿過厚厚的《湯頭歌訣四百首》就讀。那是什麼書?是中藥的書,有很多藥方,還教人如何熬藥,但因為用詩的形式進行描述,所以也成了我的獵物。上廁所時別人扔的一團紙,只要有字,趁沒人時,我都會悄悄地撿起來展開看看,現在想來有點噁心。
剛上初中時偶遇《簡.愛》,當時不知書名,因為讀的是「殘書」,也就是沒頭沒尾的書,讀這種沒頭沒尾的「殘書」,可能是文革中我的同齡人共有的經驗。這些書大多是造反派焚書時的漏網之魚,沒有封面封底,前邊不知撕了多少頁,後邊往往也沒有善終,但居然也讀得進去。在讀這本書之前,我已經有一些讀小說的經驗,比如《艷陽天》、《金光大道》之類,那些書裡會告訴我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但《簡.愛》裡沒有明顯的好人和壞人,剛開始我挺討厭羅徹斯特,覺得此人對簡愛太傲慢,而且迂腐十足,但看到後面,我逐漸覺得此人堅強異於常人,而簡愛的獨立、堅忍讓我崇拜得一塌糊塗,毫不誇張地說,簡愛是我的第一個明確的偶像。簡愛和羅徹斯特的一些經典對話,我至今都能脫口而出。那些關於平等、博愛的句子,照亮了我荒蕪的精神世界。
迷戀簡愛很久以後,才真正讀到完整的《簡.愛》,才知道書名,才弄清夏綠蒂.勃朗特的身世。類似的從「殘書」讀到「善本」的書還有不少,比如《復活》、《牛虻》等等,但還有些書至今都不知其名,更遑論作者了。這些書像一個個孤兒活在我的記憶中,給我最初的閱讀溫暖,同時給我留下太多模糊而交叉的閱讀懸疑,讓我唸唸至今。
所以現在我常想,文化蕭條倒反而催生文化飢渴,文化豐富也許會導致文化厭食。眼下書籍多了,閱讀慾卻沒了,別說四處搜尋,摞在書桌上的書落滿了灰塵,都懶得翻一下。人是一種奇怪的動物,沒東西吃不行,東西多了又膩味。
現在我和我身邊的人,仍然常常會互相打問:「最近有什麼好書?」有了推薦,也會買來,但未必都讀,而且大家都依賴報紙書評版對圖書的判斷,像女人根據時尚版去選擇化妝品、服裝、首飾一樣。
但我想,我們仍然需要讀書,需要以認真的態度讀一點認真寫出來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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