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可
不見邢爺已經三年多了,我十分想念他。
邢爺,我的一個老哥。前些年,我在香港某報工作時,他由另一家新聞機構調來我社,擔任我分管的中國新聞部主任。他五十來歲,相貌古樸,幽默詼諧,又心地善良,急公好義,人送一個雅號稱「邢爺」。每次他去我的辦公室,總要在門外大喊一聲:「報告!」聲音洪亮,中氣十足。我知道他是開玩笑,便也沉聲應道:「進來!」我們工作壓力山大,生活單調乏味,最大的樂趣是和一幫同事朋友去吃露天大排檔。幾杯啤酒下肚,邢爺用手掌一抹油晃晃的嘴巴,就開始拿我開涮了:「我去他辦公室,給他喊『報告』,他竟然回我『進來』!你們看他多大的譜!」我反唇相譏:「你這麼大年紀,我不讓你進來,難道讓你在門外候着不成?」大家都哈哈大笑。邢爺也靦腆地笑了。他就是這麼個活寶,老頑童。
2012年,邢爺請假回南寧探親。一日忽然樂呵呵地給我打電話,說是老婆查出結腸癌,中晚期,要做進一步檢查,要求延長假期。我聽了心裡一沉,又暗自嘀咕:這老邢怎麼回事啊,老婆生病了,他還這麼開心,什麼意思?聽他的語氣,竟像沒事人一樣,我也不好多問,就囑他在家多陪陪嫂夫人,不要急着回港。
過了些日子,他卻回來了。我問,嫂夫人的病怎麼樣了?邢爺說:不是她,是我!嗐!老邢口音重,是我聽錯了。誤會消除了,但是問題依然沒有解決。邢爺說,過一段時間回去做個切除手術就行了,沒事。看他輕描淡寫的,好像只是一個小手術而已。
過了些時候,他回去做手術了。我惦記着他,經常打電話詢問情況。得知手術非常成功,我很欣慰。那時我對晚期結腸癌的嚴重性也不了解,以為真的沒事了。
手術後休息了一段較長的時間,邢爺又回香港上班了。我看他驟然消瘦了很多,但精神還不錯,還是那麼沒心沒肺地傻樂,只是多年的煙酒戒了。我想,邢爺闖過這一關,看樣子是沒事了。
可是沒過多久,他還是頂不住了,又請假回南寧治療去了。沒想到病情發展得很嚴重,只好辭了香港那邊的工作,在家專心治療。我想找機會去看看他,可是竟不得空。過了些時候,我也申請調回北京工作,從此三年多竟是再也沒見過面。
換了別人,得了這樣的重症,早就心灰意冷,意志消沉了。可邢爺不,他還是成天樂呵呵的,得空就玩微信,有時一天能發好幾條。有時我看到他「慷慨就義」的照片,忍不住還要跟他開開玩笑。實際上,他用自己的樂觀、頑強與命運之神展開了一次次殊死搏鬥。
三年多前,邢爺第一次發現腫瘤,已經是晚期了。我相信他內心肯定也有過驚慌失措、恐懼痛苦,可他表現出來的卻是若無其事、談笑風生,就好像只是一次小小感冒一樣。化療的痛苦非常人所能忍,可他卻每天在微信上向大家展示他良好的食慾和精神狀況。還得意地使勁地扯自己的頭髮說:「你們看,薅都薅不下來呢!」他在病床上還吟詩作文。他的《酗酒者說》,以自身經歷規勸世人不要酗酒。文章亦莊亦諧,既令人捧腹,又催人淚下。
化療結束後,邢爺就每天早晚兩次去爬山,風雨無阻,靜靜地欣賞南寧的青山綠水。三年下來,他竟然滿面紅光,步履矯健,誰也看不出他是個晚期癌症病人。朋友們都由衷地為他高興。
可是2015年,邢爺再次跌入深淵。
邢爺是這樣總結他的2015的:「6月初腫瘤入侵大腦,生死之戰再度打響,開顱手術歷時3小時。繼而於當月下旬又開始六輪生不如死的化療。但是,癌細胞斬不盡殺不絕,10月捲土重來,我那奇形怪狀卻驕傲的頭顱被裝上了金屬固定架,施行伽馬刀手術。凌遲般的痛苦並沒有就此打住,12月初,我的胸腔也被打開了,切除轉移至肺葉的腫瘤病灶!」
這樣的文字,讀着就讓人揪心,可邢爺竟是風輕雲淡,波瀾不驚。我在朋友圈裡看着邢爺那裝上金屬固定架的頭顱,更顯奇形怪狀,可是我一點也笑不出來,更是不知道用什麼語言來安慰他才好。可邢爺,還是高昂着他那驕傲的頭顱。
做開顱手術那次,進手術室之前,邢爺寫好了遺囑,讓朋友們作為見證人簽字。他還拜託朋友多多陪伴和開導他太太,不要太悲傷,還交代家人要繼續服侍好病中的老母。末了,他拉着他太太一個朋友的手說:如果我走了,以後麻煩你多照顧我太太啊!朋友甩開他的手:「我沒空,你出來自己照顧!」一轉身已是淚水漣漣。
自從他生病以後,他的親人、他的同事、他的朋友,給了他太多的愛。他常常說:活到這個境界,痛並快樂着,我無憾了!
今年元旦之後,邢爺的病情再度惡化。他的腦子裡又冒出4個轉移瘤,一個壓迫外展神經,使他的左眼視力模糊,還有一個因為水腫壓迫,使他從臥位轉坐位都天旋地轉。1月11日他第五次走進手術室。都到這個時候了,他還是不忘幽默,給朋友們發了個微信:「沉痛宣告,邢浩峰同志腦部再度出現腫瘤!」
對,邢爺大名浩峰,廣西新聞界一名普通老兵,一隻打不死的「小強」。
(編者按:邢浩峰先生曾任本報中國新聞部主任、香港文匯出版社社長,他在與病魔頑強抗爭4年後,於今年3月4日逝世。本報轉載此文,寄託我們的哀思。) --轉載自2月29日《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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