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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貝托生前是周周撰寫專欄,年年出新書的寫作「超人」。 網上圖片
--懷念一位遠去的智者
趙武平
沒有任何徵兆,我的斯柯達,一周內連出了兩次異常:電瓶故障,遙控鑰匙失靈......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
我有點忐忑。
帶着疑惑和不安,周六上午十點過後,我開車來到不遠處的一個維修點。從那裡往南過一個路口,再向前走幾步,能隔江望見後灘的蘆葦、翠竹和香樟。
「電池用完了。」年輕的技師隨意撂出一句話,忙碌着連頭也沒抬。
還沒來得及回話,一條手機上的消息,就已讓我的心猛然一沉:幾個小時前,也就是歐洲時間周五晚上,翁貝托.埃科去世了。 翁貝托,不在了?
沒錯。他在家中故去,死於癌症。
我黯然想起,那一句上年紀人歲末年初最忌諱的老話:「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他上個月剛過八十四歲生日。
難道馬可波羅把這句讖語,也從中土傳到了他的國家?
我記得,翁貝托在北大講過,他贊成說意大利麵條,是大旅行家帶回的禮物。
我不願相信,一個彷彿渾身是勁,從來不知疲倦,周周撰寫專欄,年年出新書的寫作超人,竟然去了另一個世界,--不是說他還有新書,要在五月出版嗎?
性急的翁貝托,也許等不及了。
去年在私下裡,我還開玩笑說,那些詞條式的稱呼,像小說家,語言學家,哲學家,符號學家,還有知識分子,其實沒一個適合他。
憑我的直覺,像他這樣並世無兩的智者,--上通天文,下通地理,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巧辯能言,詩文兼善,應是希臘神話裡的人物,跟大英雄赫拉克勒斯一般,身上有一半神的血統,是一個「半神」,一個「火焰光芒萬丈的大彗星」。要不然誰能相信,他半輩子專攻中世紀之學,年近半百才半路出家,竟以一部《玫瑰的名字》名動天下,譯成四十三種語言,在全世界行銷上千萬冊;之後每過若干年,隔三岔五,就又有新的長篇,接連寫出六部,也都部部暢銷,--說來也是奇怪:有怨言嫌他把理論強行和故事嫁接,筆下玄而又玄,毫無幽默之趣;也有嘲諷誣他不識小說門徑,敘事滔滔不絕,根本不諳簡約之道,可誰也奈何不得,無法阻擋他的流行。他還在周刊上開專欄,一寫就是三四十年。自六十年前,出了第一部專著《聖托馬斯美學問題》,他以後探討符號學,批評理論,和歷史研究的專論,還有諷古喻今、褒貶時政、調侃時尚的隨筆,加起來竟有六十多部。
我一度有過錯覺,以為死亡與他無關,雖然早就領教過他的「我們如何笑對死亡」。他在文章裡面,給我的印象,就是在彌留之際,他一定會帶了微笑,--坦然的,和藹的,調皮的,乃至狡黠的微笑,「堅定自己的信念,聽候上帝的召喚,愉快地離開人間」:
「當感到自己的大去之期不遠時,不妨堅定地相信,這世界上充滿了混蛋(五十億人口),那些在舞廳裡瘋瘋癲癲的男女青年是混蛋,那些自以為揭開宇宙奧秘的科學家是混蛋,那些妄圖用以一劑良藥治療社會百病的政客是混蛋,那些只知道炒作花邊新聞的媒體是混蛋,那些生產污染性產品的企業家也是混蛋,--這麼一想,難道不會覺得,死亡是一個讓你脫離這個混蛋世界的,極其幸福而輕鬆的時刻嗎?」
然而,翁貝托畢竟是死了。
然而,就在四個月前,我還在法蘭克福,同老朋友馬里奧.安德烈奧賽談起,如何再請翁貝托和夫人雷娜特重訪上海,--上一次白玉蘭怒放的早春時節,在博物館一樓大廳,看過陳列的青銅收藏,他不肯接着參觀了。
「你們要是高興,繼續看去吧,我下回再來。」他對馬里奧和雷娜特說,口氣固執,完全不容質疑。
他是大胖子,在過道邊的長凳上一坐,龐大的身軀儼然一座巨塔。他似乎再也不想動彈了。
可是,哪裡還有下回?
我真有點內疚了。因為一直記得,他託我的一件事,至今也沒幫上忙。
那是二零零七年三月三十日,臨近午夜時分,他給我發了一個郵件:
親愛的武平,
剛剛接到你們精美的禮物。順便提一句,要是能再給我說說,這個文獻上的內容是什麼,我會非常高興受教。那天晚餐時候,你們總裁給我們介紹過,可我顯然沒記住所有細節。
這幾天就寄上一本我的《在超現實中旅行》,你在第二五一頁上面,能看到我討論中國如何接受安東尼奧尼電影的文章。
雷娜特會在這本書的裡面,夾入一些照片。
再次感謝你在我們到訪中間給予的協助,感謝你所有的同事,還有你們總裁,諸位讓我們這次短暫的停留,成為一個難忘的經歷。
你的,
翁貝托
這裡說的禮物,是告別時候,送給他的紀念品。那是一部珍貴的明刻《宋書》中的一頁,經過精緻的裱褙之後,裝在一個漂亮的玻璃框之中。聽說是件「五百歲的文物」,他頓時兩眼放光,連聲稱善,說一定要親自帶回。積藏古籍善本、珍稀手稿、乃至殘本散頁,一向是他熱衷不倦的癖好。但等到第二天早上,離開錦江飯店,就要前往浦東機場的時候,他忽然意識到隨身攜帶龐大的玻璃物件,恐怕無論如何也上不了飛機。於是,無奈之中,只好託我通過郵局,寄到他的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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