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情深。 網上圖片鍾 倩
晚上八點，十字路口。白天剛下過一場秋雨，冷風如刀子，刺骨地涼。我在路邊等人，聽到兩個人正在大聲嚷嚷。「你趕快領個媳婦回來，讓你媽在那邊也能安心。聽見了嗎？」「知道了，難道我不想成家嗎？」對面超市的霓虹燈照在地上，我看清男子一手扶着自行車，一手點着煙。能看得出，他們是一對父子。
「打你手機也不接。天冷了，一床被薄吧？要是你媽在，就能用新棉花給你絮一床新的......」「別說了，提這些幹嘛！」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還沒說完，他就跨上腿，騎上車消失在如水的夜色中。「臭小子，你慢點！不忙時就回家......」高個男人大聲吼道。地上的煙頭，半明半滅，閃着微弱的光。男人緩緩背過身去，自言自語道：「你走了一百天，放心吧，我會把兒子照顧好。我也會做飯了，做得不好吃，慢慢就會好了。」
聽到這裡，叫人心裡酸酸的，又氤氳出一片暖意。男子二十多歲，母親剛去世三個月，以前都是女人持家，她走後爺倆什麼都得從頭學起。平日裡男子很少回家，爺倆交流少，這次是提前約好，回來給母親過百日，在街口燒燒紙。爺倆一碰面，說不到一塊兒，叛逆的兒子騎上車走了，留下老父親孤獨的身影。
人們常說，父愛如山，但是很多時候，那個「愛」字內斂在心底，蜿蜒成一條河流，源源不斷地滋養和護持，直到我們長大後，經歷一些事情，才會懂得父親。在我看來，讀懂母親需要情感的滴灌，讀懂父親需要時間的沉澱。
我住的小區裡，有一對特殊的父子。兒子大眼睛，櫻桃嘴，紅紅的，很惹人喜愛。每有人對他說話，他的喉嚨裡就發出「嗚嗚嗚」的聲音，然後搖搖頭。他是個聾啞人，先天致殘，沒有人細問過。上幼兒園時，天天看到他的父親接送他，接他的時候，帶上滑板車，兩人一前一後，在街道上飛馳。小夥伴做遊戲，他愛湊熱鬧，不會說話，就用手比劃，別人看不懂，他會生氣，甚至發怒。
有一次，見他蹲在地上，莫名發脾氣，他的爸爸趕來，拽起他的胳膊，想帶他回家，他很執拗，不回。只見淚水在他的眼眶裡打轉，滿腹委屈的樣子。「聽話，回家爸爸和你玩兒。」他踩上滑板車，溜出一米遠的距離。直到天黑，媽媽下班回來，他才回家。事後才知道，有人給他起外號「小啞巴」，他氣不過，又無處發洩，才與爸爸慪氣。
從那以後，每天清晨，父子倆都會準時出現在校園的操場上，跑步、打球，鍛煉身體，風雨無阻。即便是冬天，室外大霧鎖城，也能看到一高一矮的運動身影。兩人累了，就停下來，互相打手語，速度很快，很投機的樣子。那是外人無法理解的幸福。後來，男孩被選拔到殘疾人游泳隊，配有專門教練。他聰明，進步快，很快就贏得教練的偏愛。
今年邂逅他們，男孩戴着棒球帽，身着名牌運動裝，眼睛裡盈滿自信，父子倆邊走邊說，意猶未盡，就連男孩的牙套也平添幾分可愛。他的個頭超過了父親，成了小伙子。他們的背影，在烈日下搖曳出別樣的風景，留下滿地的祝福。父子之間的交流，原來也是成長的秘密，伴有陣痛，充滿誤解，但是有一天回首的時候，會發現你與他是同樣地孤獨與迷惘。
受中國式教育的影響，男兒有淚不輕彈，男人遇到挫敗、遭遇困窘，統統壓抑在心內，長此以往就會累積負能量，極易爆發，所以父子的溝通比母子的溝通更為重要。就像瑞蒙．卡佛（Raymond Carver）筆下的那個工薪階層中年男子：他要給母親、前妻寄錢，為弟弟還債，支援女兒生活，還計劃搬到澳洲，生活飽受圍困。一天，他做了個夢，父親活了，他騎在他的肩膀上，慢慢地鬆開手。假裝他是大象，帶着他去商店，或去公園，他推着他蕩鞦韆。夢是他內心的鏡像，或者說，大象是他生活的隱喻-他在尋找出口，抵達平衡。
我常常會想起魯迅先生和海嬰。海嬰剛出生的時候，魯迅興奮得像個孩子，給他起名「小紅象」，他對海嬰近乎溺愛，父子的溝通也很有意思。晚年，魯迅夜不能寐，經常獨自走到陽台上，和衣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海嬰夜裡起來上廁所，見狀，便悄悄地躺在他的身邊。許廣平醒來，不見兩人，去陽台一看，父子在漆黑的夜空下並排躺在陽光水泥地上。這一幕，讓人無不動容，就像電影鏡頭一樣，唯美，永恆。
另一個細節，有一次陳丹青先生發現虹口公園毛主席手書的魯迅墓碑被兩側的樹木遮沒了，而魯迅初葬的碑，字體拙樸，筆鋒轉折竟有魯迅手書的圓潤和內斂，他詢問這是誰寫的，海嬰回答說，這是他七歲喪父的時候，母親扶持着，他一字一字親手寫成的。與其說他以這種方式紀念父親，不如說是一種精神的傳承：通過手書完成父子最後的「對話」-那是外人無法理解的深沉和堅定。
還有一對回民父子，我記憶深刻。上中學的時候，每天要路過一個回民村莊。在路上，看到一個男子站在大門外，光頭、鋥亮、大肚腩，對襟大褂洗得發白。他旁若無人地搖頭晃腦，又情不自禁地伸開雙臂，旁邊的老黃牛閉目養神，對他的舉動已經見怪不怪。莊裡的人問他：「吃了嗎？」他笑笑，不回答，光搖頭。很多人喊他「傻子」，他先天因病致殘，腦子壞了。
午後，陽光充足，他的父親，頭戴伊斯蘭白帽，牽着他的手，趕着牛在街上徘徊。「那是帶着他出去散散心，光在家裡憋着也不好。他的阿爸可操碎了心！」老黃牛在前面，和着主人的節奏，不疾不徐，很善解人意的樣子。倒是傻子，走着走着就停住了，像個任性的孩子，耍脾氣，老父親牢牢抓住他的手。斑駁的陽光下，他的那雙眸子，澄淨、明亮，有種歷經苦難洗禮後的聖潔感，使人敬畏。有些時候，兒子賴着不走，他無計可施，招呼老夥計看着他，自己把牛趕回家，再回來接他。
那年春節，年三十的中午，我從外面回來，我再度遇見回民父子。傻子兒子在前面走，老父親手扶着自行車在後面，邊走邊和路人打招呼，和藹，虔敬。傻子依舊搖頭晃腦，踱着大步，張着雙臂，沒有了黃牛作伴，他有些寂寞。老父親瘦了很多，眼角、眉梢間洩露出擋不住的衰老痕跡。傻子更健壯了，沒心沒肺地走着，不怕迷失地走着。父子之間沒有任何交流，卻彷彿說了很多，也許那些私語都飄進了老牛的耳朵中，反芻成前世的因果。
後來，很長時間，我再也沒有見到父子。但是，父子倆放牛散步的場景，經常浮現在我的眼前，就像發生在昨天，那麼的真實，那麼的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