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呆呆
和朋友到專做其家鄉菜的酒樓吃飯，朋友拿起酒樓的菜單研究，發現菜單經過精心設計的扉頁上把美食與鄉愁相聯繫，朋友說「鄉愁」帶點淒涼的意味，不如用「鄉戀」來得貼切，酒樓老闆欣然接受。
此「鄉戀」反而觸發了我的「鄉愁」。
生於上世紀七十年代的我是一個難以尋根的人，父母來自不同的地方，且也背井離鄉多年，而我自小隨父母工作調動各處搬遷，所到之處，短則三五月，長亦不過三五年，有時候剛入學，還未與新同學熟悉起來，便又要搬走。與父母聚少離多，常被寄養在親戚朋友家裡，一年中難得與他們見上幾面。每次短暫的見面後分別，總是傷心地哭到不能自已。
因此，少年識得愁滋味。讀到余光中先生的《鄉愁》，咀嚼着「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便觸動了心底的傷痛，及至讀到「後來啊，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裡頭」時，不禁流下與年紀不相稱的酸楚的淚。
「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其實年少時的我的「鄉愁」，極大程度上是對父母的一種依戀，一種由於長期分離而患得患失的苦惱。處在「遊牧民族」狀態裡的生活方式，出生地、成長地、棲息地跨越天南地北，而又總是漂泊不定，以至於我的心中並無「故鄉」的概念，只覺得有父母在的地方，才是故鄉，才能不愁。
余光中先生後來寫的《鄉愁四韻》，仍舊有着距離的疼痛和思念的滄桑，字裡行間濃濃的都是遠離故鄉、浪跡天涯的遊子憂傷的情思。成年後的我，已經歷經滄海桑田，更能品出詩人一字一句中厚重、深沉的滋味。
父親退休後選擇在鄉下定居，我帶女兒回去看他。不過兩個多小時的航程，飛機一起一落，說到就到，女兒去時歡天喜地，回來時亦歡天喜地，與父親告別時並無半點傷感，告知父親：「外公，下次放假我再飛來探你。」
教女兒朗誦《鄉愁》，她的聲音清晰悅耳，抑揚頓挫，聽來極具美感，只是無法從中聽出半點「愁」意。在眼前年少的孩子心裡，故鄉與他鄉並無區別，於她而言，所謂故鄉，不過是一張機票，一段航程，飛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做短暫的旅遊，跟隨父母走親訪友，吃上幾餐在長輩口中有着「故鄉味道」的美食罷了。
於是，曾經的「鄉愁」一去不復返，成為了如今的「鄉戀」，而這「鄉戀」，大約也只是當下多數人眼中美食的代名詞而已。
是的，仔細思量，曾經詩一般撩人情思、綿長悠遠、撥動過幾代人心弦的鄉愁，大多是基於時間、空間的距離。遠在他鄉的遊子，因為種種原因無法成行返鄉，才在他鄉發愁，才有了思念。如今科技日益發達，空間的距離愈來愈短，即便從大洋彼岸的美國飛到中國，也不過短短的十幾個小時而已。沒有了距離感，鄉愁便日益地淡化了。
也許某一天，鄉愁這種虛無的思緒便徹底地消失在人類的情感裡了。
不知道應該是喜是憂，如果鄉愁真的消失，人類的情感便少了一個安放的角落。想想當下的城鄉，處處變得一樣，樓房、街道甚至天空，都是那麼的相像，宛如克隆城。這樣千城一面的故鄉似乎倒也沒有特別讓人留戀的地方，遊子們很自然地直把他鄉作故鄉。
真的那樣久了，鄉愁沒了，鄉戀估計也同時蕩然無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