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大佺
老家山林裡有幾棵棕櫚樹,那是父親一生的心血。
上個世紀70年代初期,農村還是大集體大鍋飯,農民白天參加生產勞動,晚上去生產隊的公房裡開會學習紅頭文件,三伯是生產隊長,父親是保管員,有會必去。
一個冬天的晚上,父親開完會回家的路上,腳下忽然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用馬燈一照,原來是一枝棕櫚枝,枝上還殘留茪@些棕櫚籽,於是父親將它撿回家,摘下棕籽,播在屋後簷溝裡,第二年春天,長出了幾株小小的嫩苗,父親將它們移植到自家自留地邊,活了5棵。
那是一個「鬥私批修」的年代,大會小會天天喊荂u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農村再窮,也不能走資本主義道路,農民再窮,也不能搞副業,栽種經濟作物,搞發家致富。父親栽下棕櫚樹的事情自然被告發了,大隊民兵要來割「資本主義尾巴」,好在種子是撿回來的,棕櫚樹還不算很明顯的經濟作物,父親是個老實人,平時人緣不錯,三伯又是生產隊長,好說歹說,總算把樹苗保留下來。
父親把這5棵棕櫚樹稀奇得寶貝似的,澆水,除草,看管,既怕別人把它挖走,又怕哪家的牛兒去把它咬了,儘管棕櫚樹的葉子不利於消化,但牛兒還是要吃的。我問父親,為什麼不把它栽在家門外的田埂上,便於照看呢?父親回答,栽在田埂上,長大了它會遮住陽光,不利於水稻、小麥、油菜等農作物的成長。
在父親的精心照料下,棕櫚樹開枝散葉,漸漸地長大。長大了的棕櫚樹樹幹圓柱形,葉子似手掌,掌狀分開,像一把扇子搖在樹端,約一公尺長的葉柄綠中帶刺,下端兩側分別將莖幹包圍。
家鄉的冬天寒霧遍野,一片蕭蕭,山林裡,田埂邊,各種落光了葉子的樹木在冷風中瑟瑟發抖,唯有棕櫚樹傲然屹立,b綠一片,帶給人無限生機。晴天,我們到樹下玩捉迷藏,玩累了,就仰蚗Y,眼巴巴地望蚞薱說A希望它能掉下一個水果來,可一陣風兒吹過,除了葉子啪啪作響,什麼也沒有。雨天,雨水打在葉子上,蹦跳出一個個圓圓的水珠,晶瑩剔透,珍珠似的,好看極了。
棕櫚樹渾身是寶,木材可以製作器具,根可入藥,葉子可以製作扇子、帽子,可以撕成細條繫粽子,至於用它包粽子,那是一種絕活,一般人是辦不到的。在我的印象中,只有一年的端午節,被抱養出去的大姐回家時用棕葉子包出一個粽子外,其餘的人都沒有成功過。大姐用棕葉子包出的那個粽子香噴噴的,可惜他們沒給我吃,給小妹吃了,因為小妹比我乖。至於從樹幹上剝下的那一片片棕皮,用途就更大了,可以製作蓑衣、棕墊、棕挎子和棕繩等,棕桿和葉柄,可以搗爛曬乾,編織到棕墊裡面。家鄉流傳一句俗語,家有3棵棕,兒子兒孫不賣工。
棕櫚樹長到2公尺的時候,父親就拿茧璊M,圍蚞薸F,一張張地鬥剝下棕皮,棕櫚樹也就一節一節地往上長,後來父親就搭荓銴l爬上樹去剝。據父親講,剝棕皮要剝得恰到好處,剝老了,不長棕皮了,剝嫩了,棕樹就枯死了。父親剝棕皮時有時會砍下幾枝沒成熟的棕苞籽,棕苞籽細得像小米一樣,我們摘下來,削根小小的竹筒,將中間打通,將棕苞籽往裡面一塞,嘟起小嘴使勁一吹,就是向小夥伴進攻的武器。
那時候我們的家,一個「窮」字可以概括,生產隊年年「倒找」,大哥小學沒畢業就回家參加生產勞動,大姐抱養給人家,二姐一天學都沒有上過。我的童年多虧了那幾棵棕櫚樹,父親三月兩月去剝下棕皮賣了,除給家裡添點油鹽醬醋外,有時候還會給我們買回幾顆薑絲糖、幾件雙城裡人穿過的舊膠鞋、舊衣服之類。至於銷售棕皮的地方,有時候是父親背去縣城的農貿市場賣,有時候是匠人自己尋上門來。父親去農貿市場賣棕皮可將葉子一起背去賣掉,但匠人上門只要棕皮,不買葉子。每次匠人走後,母親趕緊去將棕葉子捆好,扛回家放在屋簷下,曬乾了當柴火燒。有一次母親去遲了,棕葉被人偷走了,回家後被父親責備了好幾天。有一次一位遠房親戚來給父親借錢,家裡實在沒錢,見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得可憐,父親拿起菜刀,去棕櫚樹上剝下棕皮,讓他背去賣了,解決燃眉之急。
1983年6月我初中畢業時,正值農村田地責任到戶。回家勞動兩年後,別人給我介紹了一位農村的女孩做朋友,她的父親和爺爺是棕匠,會織蓑衣和棕墊,那時候農村學手藝,得背荂u和平酒菜」去磕頭拜師,也就是買一塊豬肉、一瓶瓶裝酒和一些糕點副食,而且去了人家還不一定收你為徒弟,還要考察一下你的腦袋瓜是否聰明才行,即使收你為徒弟,幹了活也只能給你部分工錢,直到你學會手藝「出師」為止。我既然在和那女孩耍朋友,也就給他父親提出了學手藝的要求,那女孩的父親一口答應下來。於是農活之餘,我就去學手藝,不久也就學得八九不離十了,經常和那女孩的父親一起,織好棕墊背到縣城去賣,而家裡那幾棵棕櫚樹的棕皮,也成為加工的原料,更加值錢了。父親對我說,天乾不餓手藝人,你有了一技之長,今後就不愁沒飯吃了。可後來我和那女孩實在找不到感覺,吹了。為此,父親望荋鏽q樹,歎息了很久。
還在讀書時,我就想從課外讀物找找描寫棕櫚樹的文章,一直沒有找到。後來在1981年5月《兒童文學》雜誌上讀到著名詩人管用和的詩歌《棕櫚樹》,生動形象、妙趣橫生,令我愛不釋手,至今記憶猶新:
向茷B水,
向茪荈均A
伸出一個個
綠色的巴掌。
棕櫚樹,你要什麼?
快快對我講。
太陽的金線亮閃閃,
雨水的銀線閃閃亮,
我用金線和銀線,
擰成棕絲作衣裳。
一晃離開農村20多年,父母也於幾年前因病去世。今年春節回到老家時,已被打工潮席捲多年的農村田地荒蕪,雜草叢生,棕櫚樹已被各種樹木湮沒其中,泛白枯黃,失去了往日的風采,但它帶給我童年的記憶,是不會泯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