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翼民
我是先認識陽澄湖的水產,再認識陽澄湖和陽澄湖人,而後與之結下了深深的情緣。
陽澄湖水產中最出名的是螃蟹。兒時,全家視品嚐陽澄湖螃蟹為一年中最美的口福。席間,祖母總是這麼一句話:「做蘇州人就是福氣,陽澄湖的螃蟹是天下最美的美味啊!」後來長大了,知道說這句話的不獨是我的祖母,幾乎江南以至南來北往的人都有這樣的說法。最權威的要數一代國學大師章太炎的夫人湯國梨。這位老太太說,她之所以一輩子願住在蘇州,就為的是品嚐陽澄湖的大閘蟹呢。
年年都品嚐陽澄湖的螃蟹,第一次親臨陽澄湖卻已然是讀高中的時候了。 「文革」肇始,我們去昆山巴城鄉下支農,就在陽澄湖畔。是鄉下的農船進城接我們的,掌舵的是位頗見帥氣的農村青年大奎,就走的陽澄湖水路。路迢迢,水茫茫、水是清澈見底,能見到湖底的水草和游魚,水面的淺灘處,密密層層皆是蘆葦,把湖面勾勒得青翠欲滴。
大奎搖蚚r,一邊就跟我們聊起了陽澄湖,說是這陽澄湖水面寬闊而多灣汊,從前強盜出沒,抗戰時期又是忠義救國軍胡肇漢(京劇《沙家恣n中胡司令的原型)的據點。一度新四軍建立過「地下政權」陽澄縣,不料叛徒告密,縣委被胡肇漢來個一鍋端,幾位共產黨的領導都被開膛破肚釘在門板上示眾,老一輩的人目睹過這一慘狀。現在可好啦,陽澄湖一帶再也沒有橫行霸道的強盜和胡肇漢之類了,要有,就是橫行的螃蟹啦。我們聽後都覺得大奎這人挺有意思,見多識廣,又風趣,跟普通的農民不一樣,便都願跟他結交成朋友。
大奎是生產隊長,帶荍畯抭o幫學生娃在陽澄湖邊一起夏收夏種,工餘就鑽進蘆葦叢中和湖水裡消暑。大奎就蚖纀搚`的湖水教我們捉螃蟹,用一根竹子朝一個人工打的蟹洞裡捅去,蟹便從另一個洞口鑽出來,另一個人只須用腳在洞口一踩,蟹就束手就擒。這時我們才發現,清澈的湖底密匝匝皆是人工打製的蟹洞。湖底的蟹洞都是常熟人打下的,果然有常熟人巡視的船隻從蘆葦叢竄出交涉,船上一個常熟漢子兇狠地嚷嚷了起來。大奎就與之分辯,大奎說,今年蟹特多,捉幾個夏天的空心貨沒什麼了不得,再說,彼此都處在陽澄湖畔,是鄰居,客氣點兒。常熟漢子點頭稱是,但告誡大奎不要胡說年成大亂,要吃苦頭的。大奎堅持說,城裡武鬥,還不亂嗎?亂年螃蟹就是多嘛。大奎的說法似有些道理,就在這年秋收季節,我們再度到陽澄湖邊支農時,螃蟹真是又多又肥又便宜。大奎請我們每人吃半斤一隻的螃蟹,那肥那香至今難忘。
大奎與我們的交往日益密切,終於與我們中的一位女同學產生了戀情。我們陡然感到了彆扭,開始與大奎疏遠。秋收秋種很快就結束了,大奎像攀上了城裡親戚似的,隔三差五朝城裡跑,帶點兒鄉下的土產山芋、黃豆之類,甚至還有陽澄湖的螃蟹和魚蝦,往各家各戶送。我們知道,大奎因戀上了那女生,把我們都看作親戚了呢。
那年月,大家自顧不暇,豈作他顧?上山下鄉運動一來,大家各奔前程了。偶地聽說,大奎和那女生已經有了孩子了。然而過不了幾年,當知青返城的浪潮捲來時,那女生突然離大奎而走了,並且帶走了他們的孩子。當這個消息傳來,我們都同情起大奎來了。誰承想以後的一段日子我跟大奎的交往竟密切了起來,緣為我就在昆山縣的劇團裡當起了演員。大奎似乎把我當作了離棄他的那個女生的娘家人了,走親戚似地來看望我,每次都帶土特產。記得其中有陽澄湖蘆箬包的粽子,特香特糯。除了魚蝦蟹,還有自己逮到的老鱉。我受之有愧,心裡明白,我是代替茈L的女人和孩子在受用他的溫情!大奎每次來,情緒總顯得黯然,尤其轉彎抹角向我打聽那女生和孩子的情況時更為低沉痛楚。我看茈L似乎一夜之間從一個瀟灑風華的青年變成了木然抑鬱的中年,面刻皺紋、頭生白髮,並且不事修飾,連說話也期期艾艾,心裡真不是滋味。我於是就常常邀請他到劇場看我們演出的戲,藉以排遣他內心的鬱積。果然有了一定的效應。
當時正演樣板戲《沙家恣n,大奎興奮於戲裡的故事就發生在他的家鄉,戲裡的佈景真像陽澄湖畔,沙四龍網兜裡的魚和蟹、還有蘆葦最為逼真,戲裡人物的衣茈揮磥]跟他們那兒不差分毫,就是說的唱的京腔太離譜。我的心忽有所動,向工宣隊領導提議是不是可以讓大奎臨時到台上跑個群眾角色?陽澄湖人演陽澄湖戲多麼的般配!領導考慮再三而沒有同意,只答應讓他在側幕配個「效果」,也就是在第四場「智鬥」開場時參與了群眾的驚恐呼叫「胡傳魁的隊伍進鎮子來啦......」,他雖然呼叫的是土話,卻極其認真,感染其他配「效果」的演員都跟蚖{真了起來。可惜這情景不長久,當劇團外出巡演之時,大奎的「效果」便絕了響。
再與大奎見面是劇團到陽澄湖邊的正儀鎮演出的時候了。那次下戲後我跟茪j奎去了他們的村子。正大好秋光之時,我們繞荋簼丹璅哄A欣賞到了陽澄湖難得的夜色,中秋剛過,月色尚佳,月光投射到湖面上,波光粼粼,猶如條條銀蛇舞動,岸灘邊的蘆叢沙沙作響,初放的蘆花鍍上月色後愈顯一片銀白......
大奎邀我進了他的蟹棚。關於蟹棚,我是知道的,也見過,秋夜裡在陽澄湖一帶的河湖港汊星星點點、閃閃爍爍不計其數。蟹棚以竹為架,覆以稻草,棚裡有人守夜,一盞蟹燈,一張蟹網,守棚人只須慢慢地啜酒消遣御寒,候荂u橫行將軍」自動趨光觸網,死死地鉗住網繩不放,浮子動時,守網人篤悠悠起網取蟹便是了。我和大奎相對坐在蟹棚裡,說了很多話,其他都記不得了,只記得他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記住他這個陽澄湖畔的鄉下父親,長大後能來看看他,他捉螃蟹給他吃。歲月如流,那一年,恢復高考後我大學畢業分配到縣文化館搞創作了。偶一日,大奎突然闖到了我的辦公室裡,肩上掮茪@條竹青篾織的篾席,與他愈發衰老的形貌形成鮮明的對照。大奎說,他得知我分配到縣文化館工作後,決定送一份紀念品給我,就到自家屋後的竹園裡斫了一捆竹子,工餘自己動手劈篾編織,用了一個多月時間織成了這一條篾席,他強調這是陽澄湖竹子編織的篾席,特滑溜清爽、堅韌耐用。我連連道謝,摩挲茬o條飄茼豸l清香的細竹篾席,不禁感歎:這綿綿密密的篾條裡,編織進他多少難言之痛和深切之情啊。而這一切卻有待我來久遠品味,是多麼的厚重和奢侈。
斗轉星移,又許多年過去了,我也早離開了昆山,這條篾席漸漸變紅發亮,仍年年助我涼爽度夏。我置身其上,宛然躺在陽澄湖萬頃碧波之上,心裡惦掛荈尬幓繶`的大奎,陽澄湖變美變富了,大奎呢?但願大奎的日子變甜變潤,他的孩子也終於回來探親,撫茈L的白髮和佝僂的腰背,含淚叫他一聲「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