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 翔
讀8月8日本版唐寶民先生《魯迅與布店職員》一文,迅翁的親民意識和人性之光感人肺腑。足見先生不啻是一位文化大家,也擁有非常接地氣的平民情懷。「接地氣」包括許多方面--君可知:這位惜時如命、勤於筆耕的大文豪,還是一位電影迷呢!
第20屆上海國際電影節乃是今夏滬上一大盛事和亮點。上海是中國電影業發祥地,它擁有中國最火爆的電影市場和海量熱心觀眾,它也見證中國電影的興衰和繁榮。從2003年99部國產片飆升至2016年的800部,足見中國電影已然走進黃金時代。
瀏覽《魯迅日記》,可知迅翁是一位鐵桿影迷!1927年至1936年在上海的十年,迅翁共觀看142場電影,平均每年觀賞14場。其中1933年4月搬到虹口施高塔路(今山陰路)大陸新村後的最後三年裡,更達到92場,平均每年31場,幾乎每周一場。魯迅把看電影當成一件大事,常常是舉家出動、呼親喚友,還不惜「打的」前往。可見電影已成為先生晚年餘暇消遣的最愛,他真真切切過了一把電影癮。
當時上海開中國文明之先河,文化產業興旺,全市有電影院40多家,大光明、大上海、大世界、國泰、ISIS(上海大戲院)、卡爾登等影院具備當時世界一流設施,魯迅就是這些高等影院的常客。或問:魯迅先生忙於寫作,常常「文債」壓身,怎麼有雅興頻頻光顧電影院呢?其實早在留日期間,青年魯迅就愛上電影,還因看了一部羞辱國人的新聞紀錄片而決定「棄醫從文」。回國後他應邀赴京任職並執教,彼時電影幾乎全為進口片,內容多是香艷色情或打鬥格殺之類,魯迅當然對此不感興趣,倒是對一些描述自然風情的影片很感興趣。1924年4月19日他在北京看了歸國後第一場電影,當天日記載:「晴,晨往女師校講,午後往開明戲園觀非洲探險影片。」
現已無法考證該片是紀錄片還是故事片、是美國還是歐洲產,只知道此時魯迅正在北京女師大講《中國小說史》。查北京《晨報》1924年4月20日所載「開明影院」廣告稱:「非洲百獸大會.演期三日.空前未有.猛獸生活.非洲實景.以血肉槍炮攝影機器之代價換來.費資150萬元.耗時兩年有半......」想來應該類似於今天的「動物世界」。同年11月30日迅翁日記稱「往真光觀電影。」當時北京真光影院每逢假日為師生開早場,票價優惠。
1926年夏魯迅離京赴廈門大學執教,當年12月10日日記稱「夜略觀電影」。「略觀」,估計是看一會兒就離開了,可能影片不如人意吧?1927年魯迅赴廣州中山大學,1月20日、22日、23日、24日和3月20日、21日、23日日記中均有「夜觀電影」記載;而且都由許廣平陪同的。影片內容很雜亂,魯迅是抱荍憪P的眼光去觀看的。1月24日看的是《詩人挖目記》,魯迅評曰「淺妄極矣!」據許廣平回憶,「因為內容荒唐沒看完就走了」,迅翁還由此寫了一篇《略論中國人的臉》收入《而已集》中,由國人的長相辛辣剖析了醜陋的「國民性」,不難看出先生對當時電影不能正確反映國人真實形象的厭惡之情。從這個角度講,迅翁也通過電影來了解社會、剖析社會。
1931年7月30日,魯迅在滬上為社會科學研究會做了《上海文藝之一瞥》的講演,他說:「現在的中國電影還在深受荂y才子加流氓』式的影響。裡面的英雄,作為『好人』的英雄,也都是油頭滑腦的,和一些住慣了上海,曉得怎樣『拆梢』、『揩油』、『弔膀子』的滑頭少年一樣。看了之後令人覺得現在倘要做英雄,做好人,也必須是流氓。」這段話,今天仍不乏現實意義,反觀今日某些影片,不也能「對號入座」麼?!
魯迅是最早關心電影宣傳的評論家之一,他在《電影的教訓》、《小童擋駕》、《我要騙人》等文中,一再批評當時國產影片的淺薄和片面,夏衍說他是「不僅愛之深也責之切」。1930年3月《萌芽月刊》還刊登魯迅的一篇長篇論文《現代電影與有產階級》,對「作為宣傳煽動手段的電影」進行評說,至今仍有積極意義。上海十年,是迅翁生命中最後的十年。那十年迅翁看了142場電影,最後三年更是數量驚人:1934年37場,1935年36場,1936年病危之際還看了19場!他曾致函歐陽山、草明說「我的娛樂只有看電影」。載於日記的影片有《夏伯陽》、《人猿泰山》、《亡命者》、《仲夏之夢》、《米老鼠》、《南極探險》等等。偕夫人許廣平與愛子海嬰一同看電影,成了迅翁一家每周例行的一大享受了。1936年10月19日去世前七天,他還與妻兒一道觀看了最後一部影片--蘇聯的《復仇艷遇》,這也是迅翁評價最高的一部!
除妻兒外,魯迅還經常邀請三弟周建人一家和好友柔石、內山完造夫婦及茅盾、鄭振鐸、黎烈文、黃源、蕭軍、蕭紅等一同觀影,經常是「打的」前往,電影票總要買二樓最佳位置的頭等票,那陣勢也夠氣派了。我想,看電影應該是迅翁在繁忙寫作之餘和白色恐怖之下唯一可以擺脫痛苦、消除困乏的娛樂時光了吧?
魯迅在上海看的影片多為好萊塢大片,他是以「拿來主義」的態度來欣賞的,這也成為他考察西方文明一個重要窗口。他對好萊塢的探險片、偵探片、娛樂片和商業片做了比較公允的評價,對卓別林的《城市之光》等影片更是熱情點讚。他最喜歡美國的紀錄片和實地拍攝的探險片,有37部之多,有的還不止看一遍。對那些反動腐朽的片子,他則不留情面予以抨擊。
蕭紅在《回憶魯迅先生》文中提到魯迅的「電影觀」,迅翁說:「電影沒有什麼好的,看看鳥獸之類倒可以增加些對動物的知識。」他還時常介紹一些朋友去看諸如《人猿泰山》或者非洲的怪獸這一類的影片。對當時上海攝製的國產影片,魯迅的總評價是「風情、浪漫、香艷、肉感、滑稽、戀愛、熱情、冒險、勇壯、武俠、神怪......」,他因此當頭棒喝:「現在的中國電影,還很受荂y才子加流氓』式的影響......看了之後,令人覺得現在倘要做英雄,做好人,也必須是流氓。」可見,迅翁是純粹抱荇艭漁T樂的心態去觀影的。
許廣平曾回憶道:「至於蘇聯片子,魯迅是每部都不肯錯過的,任何影院不管遠近,我們都要去的。」迅翁對蘇聯的革命電影更是情有獨鍾,他看過《夏伯陽》、《復仇艷遇》、《杜勃羅夫斯基》等片子。逝世前十天,病入膏肓的迅翁還觀看了由普希金小說改編的《復仇艷遇》,甚至把它視為「最大慰藉、最深喜愛、最足紀念的臨死前的快意」影片,並向友人推薦「不可不看」。80年後的今天,重溫魯迅與電影的交集,仍不乏教益。詩云--
一代文宗愛電影,
消遣之餘多評論。
中西差異鏡頭現,
化作妙章誨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