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鄰
停車落轎望長安
半片殘陽別遠天
人說英雄生草莽
誰憐帝女走荒原
孤煙裊裊飛幽夢
漫野蒼蒼入冷氈
邊將不知何處去
江山萬里一裙牽
兩座不大的山頭,一南一北,兀立在青藏高原的邊沿上。如果不刻意提醒,相信沒有人能感覺出它們的特別。對峙的山頭,猶如門戶,守護荌狎鴘滲咿_傳說。藏語稱其為「尼瑪達娃」,蒙語稱其為「納喇薩喇」,都是太陽月亮的意思。這便是著名的日月山了。
一山擔日月,兩翼各春秋。日月山位於亞歐大陸季風區與非季風區的交界處,黃土高原與青藏高原的疊合地帶。這裡是農耕文明與遊牧文明的最後分界線,東側是高原農耕區,阡陌縱橫,蔬果莊稼盎然有致;西側是一望無際的高山草原,牛羊成群,一派蒼茫塞外景色。
自古以來,日月山便是「羌中道」、「唐蕃古道」的重要關隘。南北朝時期,由於河西走廊受阻而開闢的「絲綢南路」,亦是翻日月山,過青海湖,經柴達木盆地通往西域。獨特的地理位置,使日月山成為歷史上會盟、和親、戰爭等眾多大事件,以及茶鹽、茶馬互市的見證。
日月山古稱「赤嶺」,蓋因山體綿延90餘公里,平均海拔4,000多米,山頂幾乎寸草不生,全由第三紀紫色砂岩組成。當你臨風而立,極目土石皆赤,經幡獵獵,赤地不毛之感,油然而生。其荒蕪之狀,從民謠「過了日月山,兩眼淚不乾」可見一斑。赤嶺何時改稱日月山,無從查考。與此相關的,是一個淒美的傳說。
公元640年,唐貞觀十四年,文成公主奉旨和親吐蕃,曾駐驛於此。夕陽西下,公主登高遠眺,永別故土的愁緒漫上心頭。她不禁取出臨行時皇后所賜「日月寶鏡」,鏡中出現長安景物,如夢似幻。公主悲從中來,不慎失手,將寶鏡摔成兩半。頓時,日月輝映,山川增色,乃漢藏睦好之兆,赤嶺遂被喚作日月山。
文成公主和親的經歷,讓我對史載「貞觀之治」的強盛有了疑惑。貞觀八年,松贊干布遣使入唐,得知突厥和吐谷渾都娶了唐朝公主為妃,也提出要迎娶一位唐朝公主。唐太宗認為吐蕃無足輕重,拒絕了這一要求。貞觀十二年,松贊干布以唐朝拒婚是吐谷渾從中作梗為借口,出兵大破吐谷渾、党項、白蘭羌,直逼松州(今四川松潘)。隨即,再派使者前往長安提出和親要求,並聲稱唐太宗若不答應,吐蕃便要大舉入侵唐朝。
唐太宗仍未應允。松州都督韓威率守軍迎戰,被吐蕃擊敗。鄰近的闊州刺史、諾州刺史相繼歸附吐蕃,周圍的羌族部落也紛紛倒戈,唐朝西部邊境為之震動。唐太宗不得不重視了,命吏部尚書侯君集統率重兵出擊。此戰結果如何,雙方各執一詞。西藏文獻認定吐蕃獲勝,唐太宗在武力威脅之下被迫同意和親。唐朝文獻則記載,松贊干布懾於唐軍之威決定撤軍,退出佔領的吐谷渾等地,遣使長安謝罪,並反覆懇求和親。最終結果是,貞觀十四年,文成公主奉唐太宗之命遠嫁西藏。
史書怎麼寫,似乎已不那麼重要了。我心中揮之不去的是這樣一個場景:當送親的人馬翻過日月山,文成公主再不能回眸唐山漢水,熟悉的農耕風光漸行漸遠,遼闊的高山草地瘋一樣鋪滿17歲少女的視野,孤獨和無助的潮水從心底湧起......
文成公主,此時此刻你在想什麼?父母的疼愛,皇命的不可違,邊將的無能,還是未來生活的莫測和淒苦?你可曾讀過劉細君的《悲秋歌》?江都公主劉細君,漢武帝時遠適烏孫王。她銘心刻骨地描述了和親之痛,悲苦哀傷躍然紙上,那是一種常人無從體味的思鄉之愁。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遠託異國兮烏孫王
穹廬為室兮氈為牆
以肉為食兮酪為漿
居常土思兮心內傷
願為黃鵠兮歸故鄉
故鄉是回不去了,前路一片迷茫。縱然是完全未知的前途,文成公主也知道,那決不是小橋流水,兒女人家。此情此景,此番心思,有詩人這樣詠歎:
你不是盤桓在眷戀上的
更不是遊戲於唐詩的浩瀚
你迷惘於陌生的圖騰面前
那無數圖騰疊起的可汗王權
對你來說充滿袃r側的號角
那婉轉而低沉的號聲
歷來在淒風苦雨中尋找
超越或者解脫的門坎
文成公主究竟非同一般。歷史上,和親使者很多,大漢盛唐亦不鮮見。但像文成公主那樣成功完成和親使命的,恐就屈指可數了。她將一切的留戀拋之於蒼涼的日月山,義無反顧地踏上漫漫唐蕃古道,使自己的人生在浩翰而厚重的史書裡抒寫出撼人魂魄的篇章。
文成公主入藏後,孜孜以弘傳佛教,為藏民祈福消災,同時帶去了五穀種子,教導藏民種植。據說,而今藏民極其依賴的遍地青稞,有些品種就是由她帶去的麥種變異演化而來。在文成公主遠嫁途中停留最長的白納溝山坡上,迄今依然可見她當年教人開荒種地的遺蹟。文成公主以一弱女之軀,為邊境安寧和文明傳播作出的巨大貢獻,豈不讓藩吏邊將們汗顏!
文成公主的故事,尤其是被史書修飾後的結局,倒是吻合了尼采謳歌審美人生而提出的「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就算人生是個夢,我們要有滋有味地做這個夢,不要失掉了夢的情致和樂趣;就算人生是幕悲劇,我們要有聲有色地演這幕悲劇,不要失掉了悲劇的壯麗和快慰。
讓人感慨不已的,是造化弄人。歷史的小小偶然,將徹底改變個人的命運。要是松贊干布第一次遣使入唐求親,唐太宗就應允了,文成公主當時不過是山東濟寧的一個11歲的遠支宗室女,這一使命想必是落不到她頭上的。那麼,她當然要度過完全不同的人生,而另一個姑娘,又會演繹出怎樣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