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鄰
年少夢風流,楚天仗劍遊
等閒斑竹淚,任性洞庭舟
一路追滕范,千秋問樂憂
從來遷客意,不在岳陽樓
水漫三山外,簷飛百埠頭
歷經漂泊後,始解少陵愁
有些景點是人人可遊的,有些景點卻有其特定的「適遊」群體,並非人人可遊。一般人不是不可以去,而是遊不出它獨特的好來。比如岳陽樓。
岳陽樓位於湖南省岳陽古城西門之上,臨洞庭,望君山,倚長江,享有「洞庭天下水,岳陽天下樓」的盛譽。此地建樓始於三國時期,經歷朝歷代修葺改建,今天的岳陽樓是中國最大的盔頂建築。主樓高19.42米,為三層純木結構。四根楠木金柱直貫樓頂,周圍繞以廊、枋、椽、檁互相榫合,整棟樓沒有使用一根鐵釘。樓頂承托在如意斗拱上,飛簷盔頂,曲線流暢,沉穩中不乏靈動。
相傳,岳陽樓曾為東吳大將魯肅的「閱軍樓」,西晉南北朝時稱「巴陵城樓」,唐中期始稱「岳陽樓」。到這時,岳陽樓已被闢為宴樂之地。岳州乃是長江流域重要港口城市,交通發達,又有樓台勝景,遂「遷客騷人,多會於此」。唐開元四年,中書令張說貶官岳州,常約人賦詩作對,開啟了登樓懷古的長河。嗣後,張九齡、孟浩然、賈至、李白、杜甫、韓愈、劉禹錫、白居易、李商隱等風邀雲集,接踵而來,留下許多語工意新的名篇佳作。歷經宋元明清,代有遊人吟詠。其中,杜甫《登岳陽樓》,范仲淹《岳陽樓記》聞名天下,被譽為千秋絕唱。
岳陽樓建築很美,但岳陽樓負盛名,顯然不是因其建築,而是來自楹聯詩文。這些題寫岳陽樓的楹聯詩文,也往住「文不對題」,主要不是吟詠奇樓勝景,而是旁徵博引,借題發揮,議景論人,喻物抒懷。乃至其他與岳陽樓相關的傳說典故,如君山島湘妃斑竹、呂洞賓三醉度柳之類,也都是這個路數。所以說,「從來遷客意,不在岳陽樓」。
以杜甫的《登岳陽樓》為例。首聯「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平實入題,頷聯「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豪邁誇張,頸聯「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身世飄零,尾聯「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壯志難酬。全詩起伏迭蕩,收放自如,確是一首絕妙好詩。但從內容上看,除了點出岳陽樓的名字,沒有一個字是寫岳陽樓的,包括寫洞庭湖的兩句,也不是實寫,而是詩人的想像。
世人談論此詩,講得更多的是後面三聯:頷聯的意境,頸聯的淒苦,尾聯的抱負。我卻對首聯感觸尤深,一個「昔聞」,一個「今上」,千般念想,萬般無奈,都在其中了。站在暮年杜甫的角度,回首平生,昔有多少抱負,而今化作流水,徒留詩文千卷又有何用?正是借助這個「昔聞」「今上」破題,後面的起承轉合才顯得自然而順理成章。故有清人周元鼎撰聯曰:後樂,先憂,范希文庶幾知道;昔聞,今上,杜少陵始可言詩。
說到楹聯,值得一提的是,關於岳陽樓的詩詞駢文固然很多,而楹聯更多,且別有意趣。尤以清代文人題聯比較集中。諧寫的有李秀峰:呂道人真無聊,八百里洞庭,飛過來,飛過去,一個神仙誰在眼;范秀才更多事,五千年鄉國,什麼先,什麼後,萬古憂樂太關心。正寫的有王褒生:放不開眼底乾坤,何必登斯樓把酒;吞得盡胸中雲夢,方可對仙人吟詩。而其中表表者,當屬清道光年間進士竇序的一幅長聯--
一樓何奇,杜少陵五言絕唱,范希文兩字關情,滕子京百廢俱興,呂純陽三過必醉,詩耶儒耶吏耶仙耶,前不見古人,使我愴然涕下;諸君試看,洞庭湖南極瀟湘,揚子江北通巫峽,巴陵山西來爽氣,岳陽城東道巖疆,瀦者流者峙者鎮者,此中有真意,問誰領會得來。
此聯一共102字,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也不過360餘字。從篇幅上看,此聯已算得上是一篇文章。其內容由人及景,縱橫古今,姿肆張揚,也不亞於一般的駢文。
以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提出的憂樂觀為代表,題寫岳陽樓的楹聯詩文,不管是懷才不遇的,還是隱逸曠達的,大都離不了家國情懷的主題。這裡有個早年的故事值得一講。南唐詩人江為,極富才氣,年少輕狂。他曾題詩於廬山白鹿寺,為李後主見到,極其讚賞。江為也因此自命不凡,以為取功名易如反掌。誰知數次求官,總被各級官吏刁難,一氣之下想叛投吳越,不料事洩,獲罪處斬。他也寫過一首《岳陽樓》全詩如下:
倚樓高望極,輾轉念前途。
晚葉紅殘楚,秋江碧入吳。
雲中來雁急,天末去帆孤。
明月誰同我,悠悠上帝都。
詩寫得漂亮,文雅意遠,訴求也很直白。詩裡那份「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的殷殷念想,與杜甫的平生抱負何其一致。古往今來,多少文人士大夫,千秋抱負,一片癡心。所謂隱者,無非是在等待機會,哪有真正的超脫。還是孟子說得實在: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善濟天下。
借景抒情,託物言志,何止岳陽樓,每一處景點其實都是為每一個「自己」準備的。正是個人的需求和感悟,決定了景點的價值。這才有歐陽修的千古一問:我每一醉岳陽,見眼底風波,無時不作;人皆欲吞雲夢,問胸中塊磊,何時能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