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桂輝
「經過十年『文革』的讀書禁錮,人們長期壓抑的讀書熱情瞬息爆發......」這是此前不久《作家文摘》一版「紀念改革開放40周年」專欄刊發的《這四十年,中國人的閱讀軌跡》中的一句話,掩卷沉思,喚醒我對親歷書荒年代的點滴回憶。在出版市場繁榮、圖書供大於求的今天,對當今廣大青年朋友而言,不說100%,至少99%的人,不是不以為然,便是心生質疑:何為書荒年代?哪有這等怪事?也難怪,事未經過,焉知其詳。
翻開共和國歷史,有兩個沉甸甸的災荒年代。其一,1959年至1961年,可謂名副其實的糧荒年代。當時,由於「大躍進」運動,以及犧牲農業發展工業的政策,導致全國性的糧食和副食品短缺危機。史稱,「三年自然災害」,或「三年困難時期」。其二,1967年至1979年,則是地地道道的書荒年代。1969年,隨荂u上山下鄉」運動進入高潮,大批文化人、出版人也被下放到「廣闊天地」或者「五七幹校」接受再教育,各地出版機構大量撤銷,出版市場出現一派蕭條景象。不僅如此,在之後的10年裡,除領袖語錄、著作外,幾乎所有圖書都被禁絕了,就連1949年至1966年出版的絕大部分作品,都被打成「毒草」,即便是《紅日》、《劉志丹》、《紅旗譜》、《保衛延安》、《青春之歌》、《暴風驟雨》、《銅牆鐵壁》之類作品,也不能倖免、難逃厄運。
比如,作家馮德英創作於上世紀50年代中期的長篇小說《苦菜花》,圍繞茪K個婦女形象展開,通過講述那個特定歷史時期女性的故事,構成一組女性群像圖,並借此反映革命歷史時期階級鬥爭的殘酷性、複雜性和艱巨性。這本是一部革命歷史題材的文學作品,1965年,搬上銀幕後曾經紅極一時。可是,後來也被打入「禁書」之列。記得中學時代,老師曾經一本正經、十分嚴肅地告誡我們:《苦菜花》裡面有男女兩性關係的描寫,據一些強姦犯供述,其犯罪的根源,是讀了《紅樓夢》、《苦菜花》等色情小說。有鑑於此,當年同學當中,是否有人「偷看」《苦菜花》、《紅樓夢》等,說不清楚,老實巴交的我,是信以為真、敬而遠之的。
有道是,「寧可食無肉,不可讀無書。」那個年代,書店裡買不到文學書,圖書館借不到文學書,家中不敢收藏文學書。人們除了讀領袖著作外,再讀不到其他圖書,以致精神極度空虛。好在「天無絕人之路」。為了戰勝書荒,應對「精神缺糧」,《第二次握手》、《一隻繡花鞋》等手抄本,便應運而生,在地下流行......
我出生於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前期,中學時代正是身體發育、思想發育階段,可是,在我記憶中,中學階段,家裡除了幾本紅寶書、小人書,再無其他圖書。不是不想買書,而是買不到書。1973年,我買了一本商務印書館1972年出版的《漢語成語小詞典(第三次修訂本)》。那時,我在一所公社中學讀高二。一天,聽說公社供銷社進了一批新書,便喜滋滋、急切切前去「選購」。可是,當我來到供銷社時,被告知只有《漢語小詞典》。我二話不說,從乾癟的口袋裡掏出錢來買下一本--64開,6印張,4插頁,260千字,0.70元。因為它是我此生購買的第一本圖書,且伴我度過書荒年代,所以如同初戀情人一般,不離不棄,轉戰南北。幾十年來,先是從農村到城市,從福建到江西,繼而從部隊到地方,從江西到福建,遠遠近近搬了十來次家,我放棄了部分家庭藏書,可這本小詞典卻一直始終保存荂C如今,它墨綠色的塑膠封皮已經老化、內頁業已發黃,我依舊把它珍藏在書櫃裡。
1978年3月,為了迅速緩解巨大的社會文化閱讀需求與書店無書可售的矛盾,國家出版局召集北京、上海、天津等13個省市的出版局(社)和部分中央出版社,要求對「文革」前出版的圖書進行審讀、修訂,緊急重印35種中外文學名著,一次投放1500萬冊,瞬間告罄。「書荒」局面的破解,促成了一次歷史性的反彈。據史料記載,那年「五一節」期間,讀者在北京、上海等大中城市的新華書店門前排起了長隊,《家》、《春》、《秋》、《子夜》、《悲慘世界》、《哈姆雷特》等曾遭封禁的文學名著,從此再度走進尋常百姓家。
那時,我在江西廬山人民武裝部服役,還是一個快樂的單身漢,閑來無事時,經常逛書店。1978年底,發現書店裡有售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5月第1版、標有「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讀」字樣的《唐詩一百首》《宋詩一百首》,便立馬各買一本。因為開本小,二者都是787×960;厚度薄,不足200頁;價格低,前者0.37元,後者0.36元。然而,儘管「不值錢」,整整四十年過去了,我始終保留荂C近日取出來,信手翻了翻,隨意看一看,發現它們可以從一個側面充當書荒的見證者。
那些年,中國傳統詩詞也一度被打入「冷宮」。「文革」結束後,雖然出版了一些古詩詞「選讀」本,卻言之鑿鑿、苦口婆心地提醒讀者:保持警惕、謹慎閱讀。如,在上述那本《唐詩一百首.前言》中,有這樣一段文字:「唐詩的作者,大都是封建文人。由於受到時代和階級地位的種種局限,他們的許多作品都帶有明顯的封建地主階級的烙印,即使是一些可以稱之為精華的作品,也往往夾雜茪ㄟ楛d、消極的東西。因此,我們要接受這份遺產,就必須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加以認真的分析和批判。」言外之意,希望讀者保持清醒頭腦,不要被書中某些「不健康、消極的東西」所影響,以免因此而「中毒」。
而《宋詩一百首.前言》則擲地有聲地說:「由於社會的動盪不安,國力的衰弱,政治迫害的嚴重,使這些主要是封建士大夫的詩人,在心靈深處蒙上了一層灰暗消極的陰影。因此,他們表現思想感情的方式是複雜曲折的,詩歌的調子也顯得深幽沉鬱......」如此這般,書是買回來了,每每想起這些「忠告」,無形中挫傷了我的閱讀熱情。想想看,它們不單是「封建文人」的作品,而且還帶有消極的、不健康的成分,身為革命軍人,我難免有一種「想說愛你不容易」的警覺心理。尤其是想起它們都出自「封建文人」之手,且「蒙上一層灰暗消極的陰影」,閱讀的熱情便悄然降溫--既不敢認真學習,更不敢深鑽細研。用今天的眼光來看,這多少有點「謹小慎微」的意味。可在當年,它卻實實在在給我潑了一盆冷水。於是乎,在保持頭腦清醒的同時,也沖淡了我學習古詩詞的興趣。
「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中國文化報》此前報道:2017年,全國圖書零售市場動銷品種數達189.36萬種,比2016年增長了8.19%。新書品種數為20.40萬種,從2012年到2016年,始終在20萬種至21萬種之間,已經連續6年保持穩定。圖書市場的繁榮,既是讀者的幸事,更是國家的幸事。我相信,有茪W下五千年文明史的中華民族,一定會自覺吸取歷史教訓,不讓諸如書荒這樣的怪事再度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