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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廊】今天我們怎樣與魯迅對話?

2018-11-21

鍾 倩

當一個時代研究魯迅的人比讀魯迅的人還要多,我們該怎樣與他對話呢?閱讀《魯迅還在》這本書時,我的腦海中浮現出這個問題。魯迅是中國文學繞不過去的一座高峰,是文學創作躲不過去的前輩,還是精神星空永不消逝的星宿。

《魯迅還在》是閻晶明先生深入閱讀魯迅的心靈史,最可貴之處在於他摒棄學者式的高冷與艱澀,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容易接近的平常視角,即平凡中蘊藉的偉大。

儘管書中的不少文章我在文學期刊上已讀過,但打開這本書,依然受益頗深。他從日常生活和細節「漏洞」入手,不妨歸為兩大類,第一是日常生活,比如,魯迅的吸煙史、居住史、疾病史,魯迅與酒、悼亡故人,以及他筆下的鳥獸魚蟲;第二是人際交往史,做編輯、寫序言、做演講,他與蕭伯納、藤野嚴九郎的交往等。前一類,令我印象最深的是疾病史和悼亡故人,後一類收穫最大的是魯迅與兩位外國友人的交往。

關於悼文,魯迅寫過很多,在《父親的病中》他曾寫道,「我現在還能聽到那時的自己的聲音,每聽到時,就覺得這卻是我對於父親的最大的錯處。」所謂「錯處」,指向的是當時無用的呼喊,對死者離世時的擾亂,因此他的記念,韋素園、柔石、胡也頻、劉半農、劉和珍、楊德群等等,都是相隔一段時間之後,沒有情感的渲染,體現出在對方無法回應下的一種敬重。

最為可貴的是,他評人論事的客觀,說李大釗,「他的理論,在現在看起來,當然未必精當的」,談劉半農,「我愛十年前的半農,而憎惡他的近幾年」,而他「見同輩之死,總沒有像見青年之死的悲傷」,他的理性、坦率、冷峻,在筆端流轉,他不願看到青年人流血犧牲,他關心逝者的家人或伴侶,他對亡者的懷念中蘊藉着對民族存亡和國家命運的憂戚,這是一種大擔當和大悲憫;而他作品中的死亡意象,祥林嫂、陳士成、魏連殳等,同樣具有多重內涵,令人深思和遐想。

而不離煙、不厭酒的魯迅,外人眼中他是橫眉冷對的戰士,但他「自家有病自家知」,自幼牙疼黨、長期老胃病,包括外傷形影不離,忍着病痛搞創作,他的疾病史何嘗不是一部民族的精神史!他的去世,某種意義上說,暗合着療癒。

陳丹青曾說過,「魯迅的魅力,是對人世的巨大同情。」這種同情,既是對國民根性的鞭撻,也有對救國圖強的希冀,指向的是現實性,也是長久的當代性,永不過時。閱讀魯迅,我們每一次都會有新的發現。作者善於以小見大,比如挖掘他與蕭伯納的交往,讀來令我回味不盡。

1933年,蕭伯納訪問上海,大半天時間,卻引發半個世紀的爭論,他與梅蘭芳交流、向他送禮物,媒體記者全程在場,魯迅也隨後趕到,「蕭在上海時,我同吃了半餐飯,彼此講了一句話,並照了一張相」,後寫了篇《蕭伯納頌》。在他眼中,蕭伯納的到來如一面大鏡子,照出眼前的虛偽,「蕭並不在周遊世界,而在歷覽世界上新聞記者們的嘴臉,應世界上新聞記者們的口試......然而落了第」,顯而易見,他把這次訪問當做試金石,映射出世態和人性的真實模樣,不得不歎服他的銳利。

而魯迅的《藤野先生》,早已成為師生情的典範,但藤野嚴九郎的《謹憶周樹人君》,卻與魯迅所述不統一,魯迅最感激的事,他卻種種不記得,完全是兩種形象,相隔二十多年後的理解,構成有趣且引人想像的文本對照。作者從同一段經歷、同一種情誼進行細緻入微的比對和分析,一方面,是一個中國留學生的國家情感在異國被放大,應正視這種容易產生的單向度情感,另一方面,魯迅在仙台「棄醫從文」的人生抉擇,其根本動機是療救國家的科學精神,不在於採礦冶金還是西醫學術。通過深廣而複雜的比較,我看到留學生魯迅的感恩以及藤野老師的平凡。

我們與魯迅對話,其實也是回歸心靈,重新認識自己的精進過程。閻晶明先生細微的發現、深刻的洞悉,理性的關聯,如掘鑿深井,穿越歷史隧道,恰到好處地汲到一汪汪甘甜清冽的泉水,滋養我們的生命,這就是精神的活水。這種閱讀是心靈的勘探,更是現實的關照,為我們認識魯迅、與他對話提供一種思維、一種視角。

比如,《魯迅為什麼不寫故宮》,角度獨特而新奇,「按圖索驥」他的日記,琉璃廠、武英殿、往午門,僅1917年4月就去過八次,證明他去過故宮,他對歷史文獻和碑刻版畫建築等有濃厚興趣,卻獨獨沒有留下故宮的筆墨,這裡面既有他對封建皇權的態度,也有對清朝統治者文字獄的深惡痛絕,還有對宏大敘事的一向不喜歡,作者的探索和思考令人無不稱道,沒有跟隨研究魯迅潮流人云亦云,而是在不易覺察的地方洞開一片新世界和新空間,使讀者從不同的側面或「窄門」進入,觸發新的思考和審美,從而看到一位作家在思想上的憂憤深廣,在藝術上的靈動多樣,在寫作中的純熟厚重,同時也能夠眺望到一個大寫的中國人的脊樑和「挺住」。

「我只在深夜的街頭擺着一個地攤,所有的無非幾個小釘,幾個瓦碟,但也希望,並且相信有些人會從中尋出合於他的用處的東西。」這是魯迅先生的自謙,亦是平民性的體現。讀過兩遍《魯迅全集》,以及孫郁《魯迅書影錄》、陳丹青《笑談大先生》、林賢治《人間魯迅》等,再讀《魯迅還在》,更加拓展了我的思維外延,認識到魯迅的多面孔。

如果說魯迅從天津的「青皮」身上看到「韌性」,從上海「吃白相飯」者身上看到一種「直落」,從廣州人的迷信行為中讀出一種「認真」,從廈門的「聽差」的「言動」中看到了「平等觀念」,傳遞出改造國民性的急切之心,那麼閻晶明先生的深度研究則是一種嚴謹治學和文學表達,對魯迅研究者是一種價值引領,對廣大讀者則是文化啟迪和靈魂喚醒。

魯迅的偉大亦是他的平凡,魯迅的冷峻亦是他的柔和,魯迅的孤獨亦是他的個性。就像閻晶明先生所說,「他是在人間煙火中艱難生活的人,更是在凡俗世界裡發出不凡聲音的智者。」

這樣一來,也就不難理解,他為什麼把魯迅稱作中國文化和中國精神的「人力車伕」,他是有血有肉、有痛有淚、時而矛盾的常人,他扶持作家出書,他關心逝者後人,他演講從不煽情,他深夜寫戰鬥檄文,白天給海嬰講述「狗熊如何生活,蘿蔔如何長大」......

他就活在我們中間,魯迅還在,可是,我們對他的認識是否還停留在原地踏步呢?社會的發展是否還存在他批判的那些弊端?值得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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