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港樂(HKPhil)最近換了新行政總裁(霍品達,Benedikt Fohr),本以為是好開始,沒想到霍先生一上場便手起刀落,將藝術策劃總監林丰的合約中止了。林丰事後在報上推測,原因是少數樂師不滿他引入Max Richter之類的「非古典經典」作品。
港樂的節目編排向來偏於保守,跟本地文化圈亦甚少扣連,林丰事件後相信樂團又會退回以往路線。其實作為普通樂迷,我不太介意曲目保守;我反而看不過眼她不太願意為高水準的香港音樂人提供機會。譬如張緯晴和陳以琳(兩人在2019/2020新樂季都有節目),港樂以前並不重視她們,而是一直等,等到她們在外地取得佳績了,才願意認真地feature她倆;作為立足香港四十多年、規模最龐大的樂團,這樣做是否太無擔待?
平心而論,過去七年港樂在梵志登棒下突飛猛進,但管理層卻有時甚為懶散鬆弛,只依靠梵志登作為「唯一賣點」。
五月初(5月3日),我去聽梵志登指揮布魯赫納(Anton Bruckner)第七交響曲,現場空席甚多,我不禁想:難道大家已聽膩了梵志登?布魯赫納自然不如馬勒旺場,但梵志登的捧場客,理應知道布魯赫納也是其拿手好戲吧?主打布魯赫納的音樂會空位連連,我唯一想到的理由就是大家聽膩了。希望港樂管理層不要忽視這個問題。
音樂會上半場,賓尼亞堤菲莉(Khatia Buniatishvili)彈的莫扎特協奏曲實屬普通(反而完場時她不斷在台上派飛吻令人忘不了;這位美女超技派真是甚懂「造星」竅門)。終於來到下半場的布魯赫納《E大調第七交響曲》。首樂章第一主題,是大提琴主奏的旋律,小提琴以微弱震音襯托着。不過是樸拙的主音分解和弦(do-so,-do-so-do'-me'-so'),不旋踵卻已把聽者籠罩在莊嚴凝重氛圍之中。
港樂大提琴組最擅長情感營造,主題拉得飽滿沉着,猶如冬日晨光。人們對於布魯赫納音樂的看法通常很兩極化。有人認為這種欲言又止、介乎斷氣與不斷氣間的音樂令人太疲憊;但已找到入口進入布魯赫納世界的人卻會斬釘截鐵告訴你:這是極神秘迷人的音樂境界。
我想說的是,梵志登正是通向這秘境的「入口」。梵志登是公認的布魯赫納專家,2012年於英國逍遙音樂節(BBC Proms)指揮布魯赫納位列第八,已被盛讚「對結構的掌握和樂曲的理解可媲美卡拉揚、海廷克(Haitink)等布魯赫納演繹大師」。但唯有在現場聽一次,你才會明白他的布魯赫納有多動人。
這一晚,梵志登把港樂的潛質發揮得淋漓盡致。第一樂章最難掌握的是長時間的漸強以及頻繁的音量與情緒突變。那種能量不斷積累、將爆未爆的延宕和燃燒感,梵志登把握得好極了。
當定音鼓輕輕響起,圓號重又吹起第一主題時,樂曲即在恢宏澎湃中結束,第二樂章「慢板」隨即淡入;這是又一次典型的布魯赫納式反高潮。
慢板樂章使用了四支華格納大號(Wagner tubas),是作曲家對病危的華格納的敬意。這也是我最喜歡的樂章,特別是那迴環往復的主題,猶如沒法疏解的心結,纏得越來越緊。銅管部音色渾厚、音量驚人,萬馬奔騰般的金戈之音把在座者無縫地包圍起來,我想唯有「亢奮」二字足以形容當時感受。而且這是最名貴的音響也達不到的live surround sound效果。
心結一直沒解開,但作曲家突然又改弦易轍,進入溫柔的第二主題......
雖然很多人嫌布魯赫納太長太悶,但他的音樂卻挺適合現代人聽;那種沒法拆解、沒法closed file的牽扯凌虐,跟我們「總找不到出路」的心情不是很像嗎?
樂曲來到尾聲,沉醉在布魯赫納世界的我在心裡問:「可以這樣一直奏下去嗎?」聽音樂會多年,還是第一次期盼音樂會永遠不會完。
這個樂季,梵志登指揮了三場馬勒(第二、七和九),但或許是聽慣了他的馬勒風格,反不如這場布魯赫納震撼。記得四年前訪問梵志登時,他揚言要為港樂塑造「油畫般的音色」。聽他指揮布魯赫納,我才真切感受到他欲追求的濃稠與厚重是怎麼回事。能夠引領着聽眾,在千迴百轉的布魯赫納世界遊走整整一個小時而沒有「掉隊」的感覺,這是梵最厲害之處。期望下次他再指揮布魯赫納時(可惜下季沒有),能有更多人在現場感受這一流領隊的魔力。 文:默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