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今年夏天初伏的前一天，我中暑了，頭昏腦脹，渾身酸痛，但是怎麼也睡不着，便爬起來整理書籍。不知不覺，竟攢了那麼多書，朋友送的簽名書、自己買的文學書，一一翻閱，勾起好多美好回憶，淡淡的傷感襲上心頭，說不出的惆悵，還有孤獨。
從小我就沒有睡午覺的習慣，上小學時放暑假，大人們午休，整個筒子樓裡靜悄悄的，我就和自己玩兒。搬出盛書的紙箱子，倒了一地，書本啊文具啊，反覆摩挲，有種特別的滿足感。經常地，我找出小黑板，掛在門口走廊的牆上，學着老師的樣子上課，一手托課本，一手寫板書，也當老師也當學生，黑板寫了擦、擦了寫，一講就是一下午。口渴了回到屋裡，抱半塊西瓜出來，坐在板凳上，用勺子一挖一挖地吃，吃個肚兒圓圓。待下午時分，太陽矮下去，陸續有大人孩子下樓，我便「收攤」回家了，一切好像沒有發生過。
升上中學，父親在外打工，一個月才能回來一趟，我就去姑姑家過暑假。她家人多，開着商店，也熱鬧。每當傍晚店裡忙起來，我便帶着表弟出去玩兒。小區後面的一塊荒地，有位老人建了個菜園子，養着好多雞，表弟追趕雞群跑得滿頭大汗，邊追趕邊學雞叫︰「咯咯咯咯」，快活得要飛起來。我站在小山坡上，目送太陽一點點沉下去，內心升起巨大的孤獨。
以前我並不懂什麼是孤獨，還是時間最教化人，在一次又一次痛苦離別中慢慢領悟。《紅樓夢》第56回中，甄府來了個甄寶玉，與賈寶玉穿戴、性格極為相似。賈寶玉心中便又疑惑起來，若說必無，然亦似有；若說必有，又並無目睹。他回到房中榻上，做了個夢，夢裡來到一座花園，丫環都笑道︰「原來不是咱們的寶玉，他生的倒也還乾淨，嘴兒也倒乖覺。」寶玉詫異道︰「從來沒有人如此塗毒我，他們如何更這樣？真亦有我這樣一個人不成？」進入屋內，忽見榻上少年說道︰「我聽見老太太說，長安都中也有個寶玉，和我一樣的性情，我只不信。我才作了一個夢，竟夢中到了都中一個花園子裡頭，遇見幾個姐姐，都叫我臭小廝，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裡頭。偏他睡覺，空有皮囊，真性不知哪去了。」寶玉犯起迷糊，還是襲人為他解釋清楚，「那是你夢迷了。你揉眼細瞧，是鏡子裡照的你影兒。」寶玉向前瞧了瞧，原是那嵌的大鏡對面相照，自己也笑了。重名純屬巧合，但寶玉做夢，夢中看到鏡子裡的自己在做夢，其實這裡面有一種鏡像關係--寶玉一直在借他人尋找另一個自我，通過秦鍾、黛玉、襲人、晴雯等，最終甄寶玉的出場，使他看清了自己，也流露出內心強烈的孤獨感。夢境預示兩個「自我」正在對話：一個是賈政眼中的寶玉，肩負做官求得功名的重任；一個是做我自己的寶玉，熱愛孤獨享受獨處的自由。大多數人往往在意前一個寶玉，忽略了後一個寶玉，確切地說，被世俗功利所遮蔽心眼，忽略了內在的力量，無視生命個體的孤獨，也就無形中踐踏了生命的尊嚴。
寶玉的孤獨亦是他的尊貴，寶玉的呆癡亦是他的眷戀。就像處於青春期的孩子，敏感而多疑，不願與大人分享，但是他們的心靈是滾燙的，情感是飽滿的。開學讀大二的麥子，放暑假第一天，頭天晚上給自己定上鬧鐘，早上七點沒吃飯就騎着單車直奔BRT車站，坐兩小時公交來到電影院，看了一場包場電影，然後去吃了一頓心儀已久的自助餐，想吃多少拿多少，隨心隨意，吃到撐得打了飽嗝，才離開。原路返回，回家睡了一覺。他寫道︰「第一次看包場電影，當自己一個人坐在影院的最後一排，望着空空的座椅，此時的孤獨淋漓盡致，可這種孤獨是純粹又充滿意義的。看完電影後自己仍然是孤獨的。」他還說︰「我覺得生活一直都很善待我們，只是我們願不願意去善待生活，或者，生活所迫。我依然記得我之前說過的話，生活本無味，酸甜苦辣皆是人心、每個人的生活都充滿着苦惱，但我們又不得不承認苦惱所賦予我們重大的意義。在我看來，每一個熱愛孤獨的人，都有着發燙的靈魂。」
看到這裡，我的心頭一動，眼睛蓄滿淚水。試問，哪個人不是孤獨的呢？因為孤獨，柯希莫爬上了樹；因為孤獨，霍爾頓要做麥田的守望者；因為孤獨，馬塞爾在瑪德萊娜小點心中品出童年的味道；因為孤獨，阿媽蘭妲﹙《百年孤獨》中的女主人﹚拒絕求婚，獨身終老。如果說孤獨是靈魂的屬性，那麼讀懂孤獨則是心智走向成熟的標誌，意味着不再屈從，釐清邊界，看清生命的本質。就像寶玉對黛玉的表白，紫鵑騙他黛玉要回蘇州，他不禁大病一場，後來說道︰「我只願這會子我立刻死了，把心拿出來你們瞧，然後連皮帶骨一概都化成灰。灰還有形跡，不如化成一股煙。煙還可凝聚，人還看得見，須得一陣大風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時散了，這才好！」想想，人生在世，結局不過一縷煙、一撮灰，所以，生死聚散乃常態，守住孤獨原來才是最辛苦的修行。
到了晚上，我才猛然間想起來這天是自己的生日。母親灰頭土臉地從外面回來，給我煮了一碗麵條，兩個荷包蛋。我狼吞虎嚥吃下，也吞嚥下所有的孤獨與苦悶，抬頭擦汗的瞬間，我發現內心依然堅定如初，更加善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