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重建尚未裝修的燕詒樓。 作者提供■ 胡賽標
那天，走進蕉坑村燕詒樓的時候，時光一下凝固下來，而我的思緒卻飄得很遠很遠......我忽然明白客家人的許多神秘現象，諸如土樓屋頂為何要鑄一隻白色雞公，有燕窩的土樓是吉兆。
山峰夾峙，一水縈迴，蕉坑村宛若一隻狹長的燕窩，蜿蜒安臥於峰巒之下。蕉坑村坐落於福建永定陳東鄉的青山碧水之間，是我國原國家領導人之一、著名科學家盧嘉錫的故里。而歷盡滄桑的燕詒樓，是盧嘉錫的祖居。
燕詒樓是三層方樓，由盧嘉錫的17世先祖盧文禮，建造於清朝乾隆年間，至今約有250年歷史。樓名取自《詩經．大雅》：「詒（通「貽」，遺留）厥孫（通「遜」，恭順）謀，以燕翼子」，意思是：「留下那順應天下的謀略，用來安寧輔佐子孫」。
它坐東朝西，背倚竹木葱蘢的山巒，門前是長方形「門坪」，榕樹茂密，貞子樹蓊鬱。門坪外有一口鯉魚形池塘，與樓內兩眼清冽的水井和五窟淺淺的水窪，構成「七星伴月」風水景觀。鯉魚池塘又寄寓讀書人「鯉魚跳龍門」。池塘下，是清粼粼的蕉坑溪水，淙淙地流向金豐溪，流向潮汕、香港......溪岸那棵幾百年的布驚樹見證了燕詒樓的雲散雲聚、花落花開。
經過二百多年傳承，燕詒樓後裔達300多人，可謂瓜迭延綿，人才輩出。其中盧嘉錫是蜚聲中外的科學家、教育家、社會活動家、我國結構化學的奠基人，曾任中國科學院院長、全國人大副委員長、全國政協副主席、中國農工民主黨主席等。盧嘉錫1915年出生於廈門，1895年，因憤於清政府割台給日本，其曾祖父盧振基攜家遷居廈門。父親盧東啟生於台灣台南，在家塾「留種園」授徒。盧嘉錫隨父讀書，勤奮聰穎，15歲考入廈門大學化學系學習。1937年，他師從倫敦大學著名化學家薩格登從事放射性研究，早年設計的「Lp因子倒數圖」，載入國際X射線晶體學手冊，稱為「盧氏圖」。後來，他進入美國加州理工學院，師從兩度獲諾貝爾獎的鮑林教授從事結構化學研究，發表系列論文，成為結構化學的經典文獻。他參加軍事科學燃燒與爆炸研究，獲美國「科學研究與發展成就獎」。1945年冬，他懷抱「科學救國」的熱情回國，指導福建物質結構研究所在原子簇化學、新晶體材料科學研究，在國際上佔有一席之地，先後獲聘歐洲多國外籍院士、第三世界科學院副院長等。
盧嘉錫的祖籍地在哪裡？成為眾多學者關注的話題。有人認為是在台灣，有浙江、遼寧、河北、河南等盧氏宗親去信與他探討他的族源，並邀請他尋訪，但均遭盧老婉拒、否認，因為他聽父親說過祖籍在福建永定，但具體在哪個鄉鎮、村落，他無暇深究，家族中亦未討論過。
樓主盧廷棉、盧廷有兄弟拿出一張老照片給我看，這是攝於1959年的燕詒樓照片，只見牆體厚實，石腳高砌，木窗黑瓦，牆面斑駁，一如客家人的質樸率真、粗獷豪爽。樓前橫亘馬路、小溪、石橋，樓側有翠綠的菜園、層疊的稻田。可惜，1996年「八．八洪災」將燕詒樓沖毀了一半。為了留住這一份珍貴的歷史遺產，現在政府支持下着手重修燕詒樓。
走入燕詒樓，淡淡的陽光從高高的屋角瓦稜間飄下來，輕輕落在天井小草上，像一個時光的謎語。大廳裡的觀音，仍然靜默地護佑着燕詒樓。三層樓裡的褐色木柱、樓梯、廊道，宛若歷史老人沉默的表情，天井裡的小黃花訴說着生命的秘密。盧廷棉站在門廳，指着東北角的四間房，說：「那就是盧嘉錫上祖貴亨公的房產，文禮公四個兒子榮（亨）、華、富、貴，各房有四間樓房。貴亨公的長子潔齋公（盧嘉錫的高祖），童年跟隨叔父遷往台灣台南赤嵌開基......」
盧嘉錫祖籍地確認在蕉坑村，還有一段曲折的故事：福建物質結構研究所研究員盧紹芳是盧嘉錫的堂侄女，她的爺爺盧文啟是盧嘉錫的胞叔。她從小在盧老身邊長大，盧老對她疼愛有加，情同父女，盧老曾手抄王之渙《登鸛雀樓》一詩，贈給盧紹芳伉儷。出於一個學者對族源的嚴謹，2006年她去信永定縣殘聯，請求核實「蕉坑燕詒樓是否還在」等幾個關鍵問題。其時，盧嘉錫已經去世多年。當盧紹芳聽到燕詒樓還在，而且燕詒樓宗親給她來電說：他們還有燕詒樓支系、旅緬僑胞盧紹庭於1974年編寫的《盧氏族譜》，盧紹芳更是喜出望外，要求馬上核對，結果世系記述完全一致，一些細節驚人相同。比如，盧紹庭編寫的《盧氏族譜》記載：「台灣被日本佔據後，心啟遷移廈門任大同中學校長。（盧心啟是盧嘉錫父親盧東啟最小的胞弟）一九二五年時，朝瑞兄路經廈門，曾往會見一次。心啟送朝瑞兄一件棉衣......」
原來，盧紹芳在整理爺爺盧文啟的遺物時，經常看見爺爺落款處題「燕詒後人」，對此印象深刻。她發現爺爺留下一本1938年手書的《留種園盧氏譜略》，上面明確記載：「台灣開基始祖十九世考潔齋公諱泰，貴亨公長子，世籍福建永定蕉坑燕詒樓，幼隨叔父亮亨公客遊台灣，家於台南府之縣口街。以居近衙署，從習刑幕，審核獄訟，多所平反，有歐陽崇公之風。子孫科第蟬聯不絕，皆其積善成德有以庇賴之也......」
為了「一慰先祖之願，二使後人有正確的族系歸屬」，第二年春暖花開，盧紹芳再次去信永定縣政協請求再核實盧老的祖籍地。政協領導非常重視，組織文史專家實地調查考證，核對族譜，確認盧嘉錫的祖籍地就是永定陳東鄉蕉坑村。
站在燕詒樓門口眺望，對面峰巒疊嶂，形如筆架。盧嘉錫家族認祖歸宗的往事如蕉坑溪水潺潺流淌：2006年12月28日，盧嘉錫院士銅像落成儀式在中科院福建物質結構研究所舉行，蕉坑燕詒樓親房受邀參加，盧嘉錫長女盧葛覃、堂侄女盧紹芳與蕉坑親人見面。2007年12月，盧嘉錫堂弟、90歲高齡的盧萬金率親屬回蕉坑燕詒樓尋根謁祖，多位老人撫摸着魂牽夢縈的燕詒樓土樓，血濃於水，激動得淚流滿面......2014年陳東「四月八」民俗節，盧嘉錫長子盧嵩岳一行回到蕉坑祭祖歸宗，第二年盧紹芳坐着輪椅回到燕詒樓，商議重修燕詒樓......
回望燕詒樓，在我眼裡，它漸漸幻化為一隻小小的燕窩，以燕翼子的燕窩。燕子，燕窩，在客家文化中，一個多麼特別而雋永的符號。